习字

山峰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每每提笔写这五个字，总觉山风拂面，松影婆娑。习字多年，最爱的仍是这一句，不为别的，只因它简单却深远，像极了初学书法时的心境——稚拙中藏着向往。行书讲究气韵连贯，落笔不能迟疑，正如那松下之人，问得坦然，答得干脆。我常想，若把习字比作一场修行，那此刻的我，便是那童子，执笔如执帚，日日清扫心间尘埃，只待某日，也能在墨香中望见师父的背影，隐入云深不知处。

“子里鸡行家”五字，草书飞动，如鸡群奔走，歪斜跳跃，倒也生趣盎然。可我临帖时总笑出声来——这哪是书法，分明是墨汁在纸上撒野。草书难在收放之间，太拘谨则死，太放纵则乱。初学时总想一挥而就，结果笔未到意先竭，字如醉汉踉跄。后来才懂，所谓“行家”，不是写得多快，而是知道何时提，何时按，何时收得住。就像院子里那只老母鸡，看似东奔西跑，其实心里清楚哪粒米最香。

云中放鹤，四字清逸。每次写到“放”字那一撇，总忍不住多送一程，仿佛真有一只白鹤从笔尖腾空而起，穿云而去。习字到了一定时候，便不再只是摹形，而是追神。那鹤是纸上的，也是心里的——写它，是在放自己那一缕不得闲的魂。墨色浓淡，像是云层深浅；笔势舒展，恰如鹤翅展开。有时写完一幅，静静看着，竟觉得屋中清气浮动，仿佛真有羽翼掠过砚台，带起一阵微风。

“人皆差不是神仙”，这句话乍看拗口，细品却妙。谁说不是呢？人人笔下有瑕疵，可人人心里都住着个想成仙的书生。行书如行路，一步一印，深浅不一，但只要不停，总在向前。我习字三十年，废纸成堆，墨干无数，手指关节早已微微变形。可每当夜深人静，灯下铺纸研墨，那股子劲头又回来了——明知成不了王羲之，却仍想再写一笔好字，像那不肯歇脚的旅人，明知山有雪，偏向雪中行。

习字如修行，一笔一画皆是心迹。

习字之乐，不在成名成家，而在每日清晨提笔那一刻的安定。不必非得写什么惊世名句，哪怕只是“松下问童子”这样五言小诗，也能写得心头澄明。笔是手的延伸，墨是心的倒影。写得久了，字如其人，人亦如字——有时刚劲，有时柔婉，有时歪斜，却始终真实。

从前总羡慕古人信手一挥便是千古名帖，如今才明白，他们也不过是日日临池，把寂寞写成了风骨。我们这些凡人，没有兰亭雅集，没有竹林清风，可还有一张桌、一砚墨、一支笔，这就够了。写不好不要紧，写下去就是。

有时候，一个字要练上百遍，直到手腕酸痛，眼花缭乱。可就在某一瞬，笔忽然顺了，气忽然通了，那个字终于“活”了过来——像沉睡的鹤忽然睁眼，振翅欲飞。那一刻，你便懂了什么叫“顿悟”。

习字，原不是为了写出多美的字，而是借这黑白之间，修一颗不浮不躁的心。世间纷扰，只要笔尖落在纸上，世界就安静了。松下有人问，云中有鹤飞，纵然我不是神仙，此刻，也已离尘三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