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南京中央门长途汽车站)</p> <p class="ql-block"> 四十三年前的十月三号,十九岁从未离开过家乡的我,背着行襄踏上了去南京求学的路。</p><p class="ql-block"> 说是行囊,如今想来,是再简单不过了。一个洗得泛白的布袋子,里面塞着几件换洗的内衣,几本卷了边的旧书,便是全部的家当。而真正压着这行囊,也压着我那颗心的,是临行前妈妈塞进来的两块饼子。那是用粗糙的麦麸掺和着少许玉米面摊成的,有些硬邦邦的,带着灶火与手掌的温热。就是这两块饼子,和那贴身藏着的、妈妈从几家亲戚和邻居借了凑齐的二十元钱,构成了我奔赴南京、奔赴一个未知前程的全部盘缠。四十三年的风霜雨雪,足以让无数鲜活的记忆褪色、漫漶,可那饼子粗砺的触感,那二十元纸币留下的印记,非但没有模糊,反而在岁月的反复摩挲下,愈发清晰。</p><p class="ql-block"> 射阳那个小小的长途汽车站,空气里永远混杂着尘土、烟草和人群汗液的气味。我挤在熙攘的旅客中,像一叶被浪潮推着前行的小舟。花了七块钱,换来一张薄薄的车票,它将是我通往新世界的第一道,也是唯一一道凭证。我将它紧紧攥在手里,仿佛攥着自己的命运。引擎轰鸣,车身颠簸,窗外的苏北平原,那些熟悉的田垄、河流与村庄,开始缓缓地,却又无可挽回地向后退去。我没有多少离愁别绪可供挥霍,心中满是一个十九岁青年对远方的憧憬与惶惑。未来是一团巨大而混沌的光,吸引着我,也灼烤着我。</p><p class="ql-block"> 车至京杭大运河旁的宝应县氾水,已是晌午。路旁的小饭店简陋得很,几张油渍斑斑的木桌,几条长凳。南来北往的司机与旅客们围坐着,吃着热汤热饭,空气里飘着诱人的饭菜香。那香气像一只只无形的小钩子,牵扯着我的肠胃。我默默地寻了个角落坐下,先摸了摸贴身口袋里的十三元钱,还在。然后从布袋里取出妈妈摊的饼。它似乎有些更硬了,咬在嘴里,需要费些力气,细细地咀嚼,才能尝出那一丝丝质朴的麦香。就着饭店里那个水泥池子上的“自来水笼头”,我俯下身,凑过去,喝了几口带着铁锈味的凉水。那水划过喉咙的清凉,与饼子的干硬粗糙混在一起,成了我第一次对“旅途”二字最初、也是最具体的认知。我没有觉得凄苦,反倒生出一种奇异的、独立的豪情来,仿佛这饼子与冷水,是一种必需的洗礼。</p><p class="ql-block"> 抵达南京长途汽车站时,日头已经偏西。走出站,眼前豁然开朗。那是一种与故乡射阳截然不同的喧腾与开阔。高楼(在当时看来已是巍峨),宽阔的马路,川流不息的人群与车辆,汇成一股巨大的、轰鸣的声浪,瞬间将我吞没。我有些晕眩,定了定神,先搞清楚东南西北,才按照“录取通知书”背面的路线,一步一步地,用双脚丈量四公里,从车站到鼓楼,每一步都踩在陌生而又坚实的城市肌理上。汗水浸湿了后背的衣裳,白布袋子勒得肩膀生疼,但我的心里是滚烫的。</p><p class="ql-block"> “鼓龙线”公交车,像一头疲惫而温顺的巨兽,载着我,晃晃悠悠地驶出城市的中心,尧化门,岗子村,摄山,……驶向那个地图上被称作“龙潭”的地方。当“江苏省人民警察学校”的校牌终于映入眼帘时,已是傍晚时分。天边挂着几缕将被暮色吞噬的霞光,校园里的路灯次第亮起,发出昏黄而温暖的光晕。那光,对于一個长途跋涉且第一次出门的旅人而言,不啻于一种神圣的召唤。</p><p class="ql-block"> 报到的手续简单而迅捷。当那位戴着眼镜、面容和善像个大姐似的老师(事后得知她是学生处的许老师),将一沓纸币递给我,并告知这是我当月的生活费时,我几乎愣住了。二十四元!我这一生,从未拥有过如此“巨额”的财富。我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那纸币似乎带着涓涓电流,从指尖瞬间传遍了全身。我的手,不停地抖了起来,怎么也控制不住。我试图将它们平整地放入内袋,手指却笨拙得不听使唤。那一刻,鼻尖猛地一酸,眼前一片模糊。“路上饿了就吃一口”,妈妈塞饼子的时候含着泪轻声对我说。这一刻它将我在宝应路边小店就着冷水啃饼子的所有艰辛,都镀上了一层值得的光芒。</p><p class="ql-block"> 到学校后的第一顿晚饭,我花三毛钱,要了一碗“盖浇面”,茭白炒肉丝的“盖”,这是我今生第一次认识“盖浇面”,也是我今生第一次吃“盖浇面”,天下竟然有如此好吃的面条!终生难忘啊!</p><p class="ql-block"> 四十三年已成过往。如今,我已退休,生活安逸,无需再为一顿饭、一段路而锱铢计较。可是,那二十元的盘缠,那七块钱的车票,那两块粗粝的饼子,那二十四元生活费,那三毛钱一碗的“盖浇面”以及妈妈“路上饿了就吃一口”的叮咛所带来的震撼与颤抖,却从未在记忆里远去。它们不是烟,烟是轻飘的,风一吹便散了踪迹。它们更像是河床底下的卵石,被时光的流水日夜冲刷,非但没有消解,反而磨洗得愈发浑圆、光亮,静静地沉淀在我生命的河底。</p><p class="ql-block"> 我时常会想,我们这一代人,大抵都是这样走过来的。我们的行囊空空,却怀揣着整个时代的希望;我们的起点低微,却因此更能感知每一寸向上的攀登所带来的喜悦。那些关于贫穷与奋斗的记忆,不是伤疤,而是勋章。它们让我在往后漫长的岁月里,懂得珍惜一碗热饭的香甜,感念一份薪水的厚重,也更能体会,一个时代的变迁,是如何具体而微地,落在每一个普通人肩上,从沉重,一步步走向轻盈。</p><p class="ql-block"> 窗外,是南京城璀璨的不夜灯火。书房里,茶香袅袅。我闭上眼,仿佛又看到了从苏北那个偏僻的村落走来的青涩少年,他背着简单的行囊,怀揣着两块硬邦邦的饼子,正走向他人生中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十字路口。</p><p class="ql-block"> 往事,从未如烟!它已浸入我的骨血,成为我自身的一部分,沉默,而永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