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域轶事——赶羊 ‍秦江水（13-1）

法律与人生

【随笔】

雪域轶事——赶羊

麦爹 撰

阿里地区所在地噶尔县距离日土县120公里，从噶尔出发前往日土，翻越海拔5191米拉梅拉山口，山顶上有明显的积雪。才旺陪着我，他给我讲起赶羊的故事。

20多年前，才旺参加工作不久，应该是十月份，单位准备给职工办福利，给大家发羊肉。羊要从日土县购买，如果买宰杀好的羊，就是纯肉；如果买活羊，羊的下水、皮毛都有。大家一致决定，买活羊。

买活羊就要把羊赶回来，赶羊的任务交给了老张和才旺。老张比才旺大，是一名复转军人。为了保障安全，单位给老张发了一把手枪，六发子弹。

一个晴朗的日子，领导带着会计、老张和才旺出发，前往日土县买羊。去时坐着吉普车，车上拉上了瓶装水，健力宝，还有新疆的馕。

估摸走了十五公里，他们停下车，才旺拿着铁锹在草坡上挖了个坑，把水、健力宝、馕用塑料袋包好，埋在坑里，做个记号，这是他们返回时的食物供给点。

又走了十五公里左右，继续埋下食物，这次要找有羊圈的地方，因为这是夜间宿营点，得把羊圈住。好在这里是牧区，历代放牧留下了不少空置的羊圈，他们找到羊圈，并在附近挖坑藏食。

按照这样的节奏，一行人走走停停，大半天的时间赶到了日土县。

生意提前在电话里谈过，见面就是一手交钱一手交羊，一只羊240元，对方蘸着唾沫把厚厚的一叠钱点完，才旺他们开始数羊，一二 三四五，一共130只。

餐馆里简单吃过饭后，领导带着会计坐车返回了，上车前，领导特意叮嘱老张和才旺，一要注意安全，路上不要出意外；二要让羊吃饱，不能把羊饿瘦了。

才旺四处瞅瞅，捡了一根木棍，和老张赶着羊上路了。日土县城就百米长的街道，没走几步，就踏进广袤的草原。草已经泛黄，整个大地是黄色的，沿山势潮水般漫延开。羊群很乖，它们不知道自己换了主人，即将走向“羊生”的尽头，只顾低着头，快速啃食枯黄的草。

才旺背着一个布袋，里面装着他和老张的睡袋，一些杂物，老张两手空空，倒象是监工，押着放羊人才旺和一群羊。

太阳落的很晚，晚上九点了，还在山头挂着。才旺和老张到了第一个留宿的羊圈。石头和泥巴垒成了弯月的形状，留个不大的口子，他们把羊赶进弯月里，自己睡在口子上。

才旺在做好记号的地方挖出过来时藏好的水和馕，和老张吃了起来。才旺觉得应该带个锅，烧热茶，可是安排时看老张没有提，自己也没好意思开口。健力宝就着馕饼，一会儿肚子饱了。

才旺四处看了看，斜阳还挂在山脊，连绵起伏的大山看不出巍峨险峻，可它们站在世界屋脊上，即便矮丘，也绝对是高山之巅。天空一片云都没有，蓝色渐渐暗淡下来。

月亮升起了，又大又近又明亮，像是专门为他们升起的，凝视着人和羊。

空旷的原野什么声响都没有，羊群也安安静静地卧着，他们捡了些干羊粪铺在睡袋下面，保暖隔潮。老张钻进了睡袋，才旺实在无聊，也钻进睡袋，他问老张，晚上有没有狼，老张指了指自己睡袋边上，才旺看见了那把手枪。

清晨，羊群的蠕动吵醒了他俩。睡袋一卷，他俩赶着羊出发了。后三天，每天要走30公里，任务不轻松。碰到溪流，他们洗了把脸。雪山融水，刺骨的清凉。溪流弯弯曲曲地穿过草原，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亮，好像一条玉带镶嵌在草地上。

高原的阳光是炙烈的，一切都如此，蓝天至蓝，白云至白，湖水至清，冰川至寒。虽是朝阳，烤在脸上依然火辣辣的。才旺拿头巾裹住了半个脸，虽然从小在高原长大，脸晒的黝黑，但面对强烈的紫外线还是难受。高原上，大人会给幼儿浑身涂满酥油，放在太阳底下晒，也是为今后的防晒打下坚实的底子。

羊群的步伐慢了点，有几只羊还脱离了大部队，老张捡起石头，接连扔向头羊，头羊不得不加快了步伐，才旺也吆喝着，把脱单的羊归拢到一起。看似移动缓慢的羊群，其实并不慢，它们以一种固定的频率，把行走和吃食高效地统一起来。

俩人觉得口干舌燥，都没有心思说话，默默地走着。中午，挖出事先埋好的水和馕，吃了一阵，又出发了。在经过一条小溪时，老张脱下鞋袜，把脚洗了洗，抱着看了半天说，起水泡了，但他没挑水泡，说晚上睡前再挑。

经过一片湿地，一群野鸭呼拉拉地飞了起来，还有许多白色的水鸟，一圈圈在空中盘旋。

到了住宿地，俩人把羊赶进羊圈，坐下来休息，老张拿出小刀挑破了脚上的水泡，没有任何药水，老张把脚放在外面晾着。才旺照旧四周看了看，觉得有点乏，就钻进了睡袋，天未全黑，他已经睡着了。

也许是睡的太早，半夜才旺醒来了，一睁眼，满天繁星，亮晶晶拥在眼前，伸手就能触摸到，才旺惊呆了，他数着一颗颗星星，觉得它们和一个个人一样，都应该有自己的故事，于是他想象每颗星星的故事，想了半天，发现星星的故事都是身边的人和事。人和星星混杂在一起，一会是星星，一会是熟悉的面孔，才旺笑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又睡着了。

第三天，起来的时候，阳光明媚。走着走着，天阴了，云朵遮住了阳光，偶尔光线从云层射出来，很快又没了踪迹，抬头看太阳，像是手电筒照在毛玻璃上。

老张脚底水泡烂了，磨的脚疼，走路有些吃力，才旺脚底也磨出了水泡。海拔在迅速升高，今天要翻越拉梅拉达坂。羊群依然边吃边走，只要嘴边有口吃的，世事一切与它无关。头羊很健硕，头顶一对盘角，它清楚自已的地位，走起路脖子挺的很直，目光直视前方。

许多动物的眼睛是无法对视的，眼神中深遂而神秘，像是能洞察对方的内心，像是有种力量要把对方吸进去，如同那句话，我凝视深渊，深渊凝视着我。

快到达坂时起风了，天空飘来了雪花。老张和才旺手脸冰冷起来，眉毛上挂起了冰霜。他俩有点紧张，他们得迅速通过达阪，如果刮起大风就麻烦了，达坂的风又寒又猛，会把人从头到脚吹僵，羊也可能跑丢。他俩催促羊群加快步伐，朝着山口前进。

好在风雪没有加大力度，人和羊一鼓作气通过了山口。

过了大阪下行，风明显小了，又走了一阵，太阳出来了，雪花仍在飘，有云的地方飘着雪，没有云的地方阳光灿烂，眼前是一明一暗两个世界，界限清晰。

俩人心情愉悦起来，过了拉梅拉，就快到家了。晚上，把羊圈好，老张提着枪对才旺说，走，看看我的枪法。这一路一枪未放，老张有点不甘心，老张走路一瘸一拐的，脚底水泡折磨着他。

枯黄的草地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雪。走了几步，看见不远处趴着一只兔子，老张熟练地打开保险，瞄准，砰的一枪，没打中，又一枪，还是没打中。可能兔子被枪声吓傻了，仍然趴着，才旺捡起一块石头，扔过去，石头正正地砸在兔子脑壳上，兔子翻个身，直挺挺地不动了。走到跟前一看，兔子嘴里流出血来，才旺一下子后悔了。

睡觉前，才旺一直默念阿弥陀佛，超度那只兔子。

清晨，老张呲牙咧嘴地抱着脚看，脚底破和没破的有十几个水泡。才旺脚底也有几个水泡，他安慰老张，坚持一下，晚上就到了。晚上领导应该接咱们吧，才旺问老张，老张说，那当然，得让领导拿酒来，咱们好好喝一场。老张问才旺，你酒量咋样，才旺说我喝酒不行。

带着顺利到达后的憧憬，两个人赶着羊继续出发。

几头野驴在远处站着，毫不在乎地瞪着他们，路上碰到不少野驴，都是这个神态。还遇到羚羊，看见人和羊，远远地就转身走了。

高原气候变化多端，中午的时候，俩人淋了场暴雨，虽然有雨披，但裤子和鞋全都湿了，老张走起来更艰难，几乎是挪着走。太阳一出来，草地上升腾起一缕缕湿气。老张虽然走不动，但还叮嘱才旺，快点走，羊吃多了带水的草容易拉肚子。

这一天走的很艰难，踏上最后一个草坡，天已经黑了。厚厚的云朵遮住了月光，四周黑漆漆的。单位就在坡底下，院子里冷冷清清，一盏灯都没亮。他俩原以为领导同事们会在这个坡上迎接他们，可眼前一个人都没有。

老张骂起来，这帮王八蛋。他从腰间拔出手枪，对着夜空，砰砰开了两枪。

枪声惊动了看门人，门房灯亮了，看门人爬上草坡，接应了他俩和羊。

多年前老张住院，才旺探望他时俩人还说起赶羊的事，没多久，老张去世了。

这是一个青藏高原的故事，只属于青藏高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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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爹2025年11月21日于海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