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竹山县城关镇桥东四组的那个院子里的孩子,不知是谁先叫开的,一夜之间,他便成了“山女人”。这绰号的由来,全凭他身上那件突兀的花棉袄。那年冬天,风刮得紧,院角那几棵老柿子树的枝桠,给天色划出无数道狠厉的黑痕。不知他从哪个犄角旮旯,或是滚子岭乡下的亲戚那里,整来这么一件衣裳。是山里女人穿的那种大红底子,上面散散漫漫地印着些红不红、粉不粉的大花,花瓣有些碎开,显得不甚精神。最特别的还是那大襟,一排布做的纽襻,从腋下斜斜地牵到脖颈边,像一道突然岔开的小径,与我们身上那些直通通的对襟衫子全然不同。</p> <p class="ql-block"> 他穿上这棉袄,起初还有些拘泥,但只在屋里转了一圈,便仿佛被那棉絮里的什么魂灵附了体,大大方方地走到我们这群小孩子中间来了。我们先是哄笑,说他像个串乡卖针线的婆娘。他也不恼,反而将两只手互相揣在袖筒里,脖子微微缩着,学着女人的步态,袅袅娜娜地走了几步。这一下,便把满院的嘲笑都钉在了那儿。从此,“山女人”这名字便焊在了他身上,他也应得干脆,仿佛那衣裳给了他一个全新的、更自在的身份。</p> <p class="ql-block"> 他是顶爱出风头的。夏日傍晚,院里各家搬出小桌在门外吃饭,碗筷叮当,人声嘈杂。他总要寻个由头,成为这嘈杂声里的中心。有时是学一段集市上看到的卖艺人耍把式,跌跌撞撞,险些撞翻了谁家的小凳;有时是捏着嗓子,唱几句不成调的戏曲,那声音尖溜溜的,在温热的暮色里打着旋儿,惹得大人们也停箸莞尔。他尤其喜欢在那件花棉袄上做文章。冬天一来,他便披挂上阵,把自己把玩成一个引人注目的存在。若是有人起哄:“山女人,扭一个!”他便真个儿摆出架势,腰身一拧,脚下划着十字,仿佛脚下不是黄泥地,而是锣鼓点密匝匝的戏台。那件略显宽大的花棉袄,随着他的动作鼓荡起来,那些黯淡的花朵便在灯影里一明一暗地翻滚,像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热闹而又寂寞的梦。</p> <p class="ql-block"> 然而,这梦里也藏着执拗的筋络。他一旦较起真来,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便霎时收得干干净净。仿佛有一根无形的弦,在他身体里猛地绷紧了。我们常常为一颗玻璃弹珠的归属,或是一段故事的真假争辩时,他若认了死理,那股劲儿便上来了。先是嘴唇紧紧地抿着,抿成一条苍白的线。接着,你便能看见他脖颈侧面的那根筋,像一条突然苏醒的蚯蚓,倏地凸暴起来,一下一下地跳着。血液仿佛都涌到了头上,从耳根到脸颊,再到额头,是一片涨得通红的颜色。那红,衬着棉袄上那些萎靡的红底红花,竟有一种惊心动魄、啼笑皆非的意味。这时候,谁的话他也听不进去了。他只死死地盯住你,眼睛里是一种被委屈与愤怒烧得灼热的光,嘴唇哆嗦着,一遍遍地重复他的歪理邪说,声音高亢,字字咬着劲。有一回,我们争论村头丁家房头那棵桑树究竟结的是白桑椹还是紫桑椹,他一口咬定是白的,大家说分明是紫的。就为这个,他梗着脖子,暴着那根青筋,从日落争到月上柳梢,直到他母亲出来,拧着他的耳朵把他拽回家去。我站在院里,看着他被拖走的背影,那件花棉袄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方才那股剑拔弩张的劲儿,忽然消散了,只留下一个被拉长的、倔强而又有些单薄的影子。</p> <p class="ql-block"> 后来,我们渐渐长大,我考进了大学校园来到车城十堰。他依旧在村里,买了一个辆“神牛”拖拉机做运输,我们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落到了不同的地方。关于“山女人”的消息,也渐渐断了。只是偶尔从乡邻的口中,听得一鳞半爪,说他这些年跑运输也挣了钱,把家里的房子翻新为徽式建筑小四层,生活还比较惬意。性子还是那样,时而活络,时而执拗,在社会上磕磕碰碰的事常有。</p> <p class="ql-block"> 前些日子,我不知怎的,竟梦见他了。梦里还是那个灰扑扑的院子,他还是穿着那件显眼的红底红花棉袄,揣着手,站在山路边。他没有学女人走路,也没有唱戏,只是安安静静地站着,看着我,脸上没有笑,也没有怒,平平静静的。我正要开口叫他,却一眼瞥见,他脖颈上的那根筋,又隐隐地、有力地暴了起来。我一惊,便醒了。</p> <p class="ql-block"> 窗外是十堰北广场的灯火,一片虚浮的热闹。我躺在床上,眼前却总是晃动着那件旧棉袄上的大花,和那根在沉默中暴起的青筋。我忽然觉得,我们或许从未真正读懂过他。那件红花棉袄,或许不只是他出风头的道具,更是他幼小心灵里,对那遥远、质朴而又充满生命力的山野的一种模糊的向往;而那根青筋,则是他面对这个他尚且不能完全理解的、坚硬的世界时,一种笨拙而全力的抵抗。</p> <p class="ql-block"> 他穿着那件女人的花袄,却使着男孩全部的力气,在众人面前,演了一出只有他自己是主角的、孤独的戏剧。而我们这些看客,当年只记住了那热闹的扮相,却未曾听懂他那无声的、嘶哑的台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