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荡心途

拾琢斯

这趟旅行，是她任性为自己选择的一场郑重的告别。

那沉甸甸的旅行包里，塞着几件换洗衣物，一本读了一半的泰戈尔的诗集，以及一段沉甸甸的、需要被安放的过往。

当列车将她抛在北京站台，当清冽的、属于北方的空气涌入肺叶，她感到一种近乎疼痛的新鲜。

香山，便是这任性旅程的第一站，是仪式开始的圣坛。

深秋的香山，是一场色彩的盛宴。那红，是泼天的，是毫无顾忌的，从山脚一路燃烧到山顶，仿佛要将整个天空都映出霞光来。并非是那种单一的、温驯的红，而是有着无数层次的：绛红、殷红、赭红、橙红，交织着，渗透着，像一匹被日光与霜风共同织就的、巨大无比的锦缎。其间，偶尔探出几簇倔强的绿，或是点染着一片明亮的橙黄，愈发显得这红的主旋律轰轰烈烈，生机勃勃！

她走在蜿蜒的山径上，脚下是厚厚的、酥脆的落叶，每一步都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秋天在耳边低低的絮语。

她伸出手，触摸那粗糙的、布满岁月纹理的树干，掌心传来一种沉稳而坚实的搏动。这感觉，是如此熟悉，一瞬之间，便穿透了所有伪装的平静，直抵心扉。

——像他的胸膛。

那个她决心要告别的人。他的拥抱，总是那样厚实、温暖，像一座可以遮蔽一切风雨的堡垒。她会把脸颊贴在上面，听那有力的、规律的心跳，感觉整个世界都因此变得安稳而妥帖。那种温暖，是让她无限留念的贪恋，是无数次在深夜独自咀嚼的回忆。

可是，堡垒终究是沉默的，那份厚实里，似乎总缺少了些与她灵魂共振的频率。他们之间，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坚韧的薄膜，可以看见彼此的轮廓，却始终无法真正地、血肉交融地贴合。

那缺乏维系的，究竟是什么？是言语？是懂得？还是一种更深沉的、命运流向的差异？她说不清，只觉得那温暖固然真实，却像夕阳的余晖，再美，也挽不住西沉的必然。

她在香山醉了两日，从清晨的岚霭走到日暮的苍茫。她看那些红叶在光线下变幻着姿态，晨露中是娇嫩的，正午阳光下是辉煌的，到了黄昏，则染上一种悲壮的、即将燃尽的绚烂。这绚烂，像极了她与他那段感情的尾声，用尽全部气力，美得惊心动魄，却也预示着无可挽回的凋零。

她看到了最灿烂的秋景；最用力的告别，她虔诚地做了。

可是，当她在寂静的旅馆房间里闭上眼，那厚实温暖的身影，依然清晰地立在心幕之上，不曾淡去分毫。

——原来，有些印记，并非一场盛大的秋色就能覆盖。

一种焦躁的、不甘的情绪，在即将离开香山时，攫住了她的心。北京城的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此刻听来都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扰攘。她觉得自己像一个无处可去的游魂，仪式结束了，悲伤却并未被超度。

就在这愁绪与混乱的思念、失落交织的漩涡里，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闪现——去西藏！

那是一片比香山更远、更高、更近乎天空的地方。这决定来得如此突然，如此任性，不是出于理智的规划，而是源于一种本能的生命驱使。她需要一种更强大的力量，来冲刷这黏着的、柔软的哀伤。

甚至没有告诉母亲，她怕电话那头关切的询问，会瓦解掉这好不容易积聚起来的、近乎鲁莽的勇气！她默默地买了机票，将旅行包重新背起，像一名逃兵，又像一名真正的勇士，悄然踏上了这段未知的心途。

大兴机场，当飞机挣脱地心引力，冲上云霄，她的心却奇异地沉静下来。舷窗外，是流动的、浩瀚的云海，纯白得没有一丝杂质，仿佛世界被彻底地洗涤过。及至飞临青藏高原上空，她被窗外的景象震慑得几乎屏住了呼吸。

那是怎样的一种苍茫与壮阔啊！广袤无垠的大地，以最赤裸、最原始的地貌铺陈在脚下。连绵的、铁灰色的山脉，像是大地凝固了的波涛，雄浑而沉默。雪峰如戴甲的巨人，在阳光下闪烁着冷冽而圣洁的光芒。那一片片赭石色的、青褐色的荒原，几乎看不到一棵树；只有无边的寂寥与浩荡。云朵的影子，一大块一大块地投射在山脊与平原上，缓慢地移动，如同光阴的脚印。这里的一切，都是巨大的，沉默的，蕴含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太古般的庄严。

与这宏伟相比，香山的红叶，固然精致，却显得像庭院里的盆景；她心中那份纠缠不休的悲欢，在这天地玄黄的浩荡里，渺小如尘，轻若飞絮。她不曾像此刻这般清晰地意识到，个人的爱憎聚散，在大自然的尺度下，不过是须臾一瞬的微澜！

耳麦里，一首《悄悄逝去的秋天》缓缓流淌出来。浩瀚无垠的青藏高原上空，那幽美、丰厚的旋律，带着淡淡的感伤与怅惘，穿透天地！那“逝去的秋天”，不再仅仅是香山的红叶，或是他温暖的胸膛，而是一种更广茂的彻底的消失——高原的风，浩浩荡荡；《悄悄逝去的秋天》纯美的旋律，穿透灵魂，融化天地间所有的悲伤。

音乐是柔软的，风景是雄浑的；内心的愁绪是纤细的，眼前的天地是博大的。这两者在她心中交汇、碰撞，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心境：她不再试图去忘记，也不再挣扎于是否留念。她只是看着，听着，感受着。忽然间，一股热流毫无征兆地涌上眼眶，又悄然滑落。这不是悲伤的泪，而是一种被巨大的美所震撼、所涤荡后的释然。

在此刻，万般愁绪，仿佛被高原的风轻轻吹散了。她感到自己的灵魂，像一只终于挣脱了蛛网的蝴蝶，从那个沉甸甸的旅行包里，从那段厚重的回忆里，翩然飞出，轻盈地融入了这片洁净无尘的蓝白与苍茫之中！她把灵魂留在了这大美的高原，不是遗弃，而是托付，是安放。

飞机开始下降，高度在一点点剥离，尘世的气息似乎又重新迫近。但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

她依然是那个背着旅行包的女子，包里或许还装着未读完的诗集和未干的泪痕，但她的心，已被这片土地重新塑造过。她曾以为自己是来寻找忘记的，殊不知，是为了更好地记住——记住天地之阔大，记住生命之浩荡，从而记住，那个在爱与别离之后，依然可以独自走向苍茫，并感到自己“是世上最幸运的女子”的——新的自己。

秋已逝，心途正长，开启一次崭新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