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1965年1月,第一学期快要结束。一天,我在改学生轮流上交的作业本时,突然注意到一本与众不同的练习册:书写方式格外用心,句子里似乎刻意暗藏了某种“呼唤”。在下一次作业里,她甚至贴进了一张只有指甲盖大小的照片,并借着练习题的句型“造句” “回答问题” 等,夹带一些略显冒失却又隐秘的提问。</p><p class="ql-block">我立刻意识到,这样的举动意味着她正冒着极大的风险。学生在严密监视之下,一切异常举动都有可能让她陷入麻烦。于是第二堂课散场时,我把作业本全部发还,唯独留下了她的那一本。学生陆续离开,她走在最后——因为要来拿回自己的本子。</p><p class="ql-block">我把作业本递给她,轻声告诉她:“我把照片留下了。但以后要小心。” 那一刻,我终于认清了这个向我暗暗使眼色的女孩:奚晓柔。她有着一条长长的辫子,面容清秀,身上是学生时代特有的一点淘气和灵气。她的衣着虽然在体制的框架内,但依旧流露出一丝年轻而朴素的“新颖”。那张小照片上的神情,与现实中的她一样大胆又克制。</p><p class="ql-block">我第一次意识到学生们受到监控的程度,是另一次课堂上发生的事。有一天,我不在常用的教学楼,而是到斗鸡闸的小房间上课。下课后,一位女生含泪来找我。她叫施昌美,是班里最出众的女孩之一,不仅长得漂亮,法语也最好。在练习对话时,我总是喜欢先请她回答。</p><p class="ql-block">她哽咽着求我以后别再先点她。原因她却不愿细说,但我从她的眼神中读出——她正遭受某些同学的挖苦与孤立。我试探地问是谁在为难她,她摇头不肯讲。此后,她仿佛变了一个人,从活泼开朗变得沉默、憔悴。我终于体会到那股无形力量对她的压迫。</p><p class="ql-block">春节临近,我们被告知将放 “ 寒假 ” ——为期三周。学生们要被送往乡下参加“体力劳动”。这个消息原本是一个学生在练习对话时无意说漏的。我们一听,立即提出想和学生一起去。校方却再三推辞,想方设法阻止:“农村没有床铺——只有草垫。”“吃不好,厕所是地上挖的沟。”“还有狼,尤其半夜最危险。”乔治·M. 反问 “ 狼也分种族主义者和非种族主义者吗?”</p><p class="ql-block">我们坚持不退。终于,在出发前夜,校方把我们召集起来,重复那些威胁般的理由,并正式宣布:外国教师不能参加劳动。会议临近结束时,乔治忽然站起来,带着戏剧舞台一样的语气说道:“我们知道,明天清晨学生将在学校广场集合。我们会到那里。除非你们用武力,否则挡不住我们。”</p><p class="ql-block">话音落下,我们全部起身,齐刷刷离开会议室。当天下午,一位中国教师来到饭店,神情严肃,却用“邀请”二字宣布:我们被允许“陪同”学生参加体力劳动。这是一次小小的胜利。</p><p class="ql-block">第二天,我们带着简单行李来到校园。几辆卡车停在广场上,用来运学生的衣物。学生们要徒步十多公里前往郊外的农场,而所谓 “尊敬的外国客人” 则不能“受苦”,除了奥迪勒坚持与学生同行,其他人都被安排坐那辆往返宾馆与大学之间的老式美国汽车。</p><p class="ql-block">农场在一片农业开发区,四处是蚕桑基地。我们的工作很简单:拿锯子或剪子给桑树剪枝。有人负责挖沟渠,有人挑粪施肥。住宿区是几排简陋棚屋,男女被严格隔开。附近没有村庄,一切略显荒凉。棚屋前是一个水塘,我们所有的洗漱都在那儿完成。</p><p class="ql-block">每天早上,我们要在“锯子班”和“剪子班”之间选择。锯子班负责粗枝,剪子班负责细枝。为了靠近晓柔,我某天休息时悄悄进入她的宿舍,却没看到她。我问她的同学她去了哪——这是我的第一个错误。</p><p class="ql-block">不久后,晓柔匆匆跑来找我,脸上写着惊慌:“你不能这样,会出事的。我们不能被人看到。” 第二天分工具时,她故意靠近我,轻声说了句:“锯。” 我立刻明白,要和她分到同一组,必须拿那一把锯子。果然,到地里后,我成功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p><p class="ql-block">劳动的日子里,中法学生常借机唱歌解闷。我过去一年在“修道院”酒吧听戈登·希斯和 Lee Payant 唱歌的夜晚几乎从未缺席,那些英文和法文歌我都烂熟于心。那天,我在离晓柔不远的地方剪枝,便不自觉唱起更多歌——这是我的第二个错误。</p><p class="ql-block">周末,校方坚持要我们回南京洗澡。我们说不累,也不需要洗澡,他们却执意要我们离开。等看到那辆美国汽车开来,我们只好妥协。后来晓柔告诉我:真正原因是——只要我们这些外国教师在场,学校就无法召开理论学习和思想教育的会议;而两个星期的劳动期中,这些会议是必开的。所以他们必须让我们走至少两天,以便补齐所有“思想环节”。</p><p class="ql-block">星期一,我们被送回农场。一天休息时,我独自走到远处的山丘,心里带着一点希望:也许晓柔会来。然而,那天她没有出现。直到后来她告诉我,她同样曾远离农场寻找我,但我们错过了彼此。</p><p class="ql-block">体力劳动接近尾声。在我们准备上车的混乱人群中,晓柔突然挤过来,把一颗糖悄悄塞进我的手里。我回到车上,脱离官员们的目光后打开糖纸,里面竟然还有第二层包装纸——上面写着她父母的南京地址。</p><p class="ql-block">假期还剩一周,大多数学生都回家了。晓柔也回到家中。我立即给她写信,约她在玄武湖北门见面。直接寄信到她父母家,无疑是巨大的冒险;但那封信明显还未进入监控,她很快便收到了。</p><p class="ql-block">约会那天,我提前到达,坐在林荫道的长椅上等她。当她走来时,我差点认不出她——她紧张得几乎变了模样。我们一起沿湖走了一段,找到一个能避开旁人视线的角落。她逐渐松弛下来,我便轻声说出心底的话:“我爱你。” 语气或许有些突然。她的法语并不够好,我的中文也很有限。我们几乎找不到一种语言,来表达内心真正的波澜。但爱情不会因为语言贫乏而缺席,它只是在那个时刻,以最原始、最笨拙的方式跃动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