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柔》到达南京的日子(海外版)

吴伟栗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南京</b></p><p class="ql-block">1964年的南京,还是那座在1927—1949年间曾经作为国民政府首都的城市。按官方统计,这里大约有一百五十万人;不过在数字上,“城市” 和其所辖的广大乡村并没有严格区分,真正意义上的南京城,要比这个数字小得多。</p><p class="ql-block">这是一座并不富裕的城市。四条中山大道——北路、南路、东路和西路——在新街口交汇,那里竖立着几幢相对现代的高楼。离开这个十字路口,视线很快又回到低矮、陈旧的房屋上;越往外走,小屋越破旧,墙面斑驳,木梁裸露。</p><p class="ql-block">公共交通靠的是老旧、摇摇晃晃的公共汽车和电车,常常挤得几乎关不上车门。街上真正的主角是自行车,其间穿插着几辆卡车,以及极少数小轿车——这些车属于领导机关,用印花小窗帘遮住后窗,按着刺耳的喇叭声从人群和车流中闯过去。新的统治者,很快就继承了旧王朝那些象征身份的习惯。</p><p class="ql-block">南京是江苏省省会,首先是一座行政城市;同时它又是一座大市场。每到星期天,成群结队的农民涌进几家大商场,有的买点必需品,更多的是在货架间来回穿行,安静地打量那些价格遥远、却令人心动的商品。</p><p class="ql-block">这里也是工业城市,有几家规模不小的工厂,其中一所卡车制造厂在全国都颇有名气。又因为聚集着多所高校,南京还是名副其实的大学城。我任教的南京大学在全省享有盛名,吸引着来自江苏北部甚至上海的学生。城里还有外国语学院,瑞士的毛主义者雅克·H. 就在那儿教书,此外,还有各种科研机构和学校。再加上城墙内外分布着许多兵营,这里也同时是一座驻军城市。</p><p class="ql-block">1949年之后,外国人几乎完全从南京消失了。等到我们出现时,在街上显得格外扎眼。孩子们一看到我们就指指点点,高喊 “外国人!外国人!”有时还喊 “大鼻子!” 然后一片 “哈罗!哈罗!” 的叫声在路边炸开。人群很快聚拢过来,围得水泄不通,以至于一度影响交通。</p><p class="ql-block">头发颜色越浅,越难躲过这种围观。棕色头发的尚可勉强混在人群中,金发、尤其是红发女人一出现,就几乎能引发一场小小的骚动。偶尔有农村来的老实人想伸手摸摸我们,只为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他们带着歉意地说:“ 你们是我第一次看到的外国人。”</p><p class="ql-block">在这样的氛围中,我在南京度过了两年。直到1966年5月,“ 文化大革命 ”的第一波风声开始传来,我亲眼看见一些最初的骚动,却并没有意识到事态将发展到何等严重的地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到达南京</b></p><p class="ql-block">刚到南京,我们被暂时安置在中山北路靠近山西路的南京饭店。这家建于20世纪30年代的饭店,是城里唯一有资格接待西方人的地方。偶尔会有少数敢在那个年代到中国旅行的外国游客,也住在这里。至于接待 “兄弟国家” 尤其是阿尔巴尼亚专家的宾馆在哪里,我们从未被告知。</p><p class="ql-block">各级领导很重视我们的到来,接连安排几个欢迎仪式。首先是南京大学校长匡亚明宴请我们——他身材高大,神情却有些客套,被介绍为 “一位著名的马克思主义者”。不久之后,南京市长又在玄武湖公园湖心岛上的一座豪华饭店接见我们。后来,我常常独自来这个公园散步。</p><p class="ql-block">每一场宴会都有单独印制的请柬,由我们的 “翻译”——也就是中国同事——郑重其事地送到我们手中。这些宴会,与其说是欢迎我们,不如说是主办者向本地客人展示自身地位的场合,也是干部们以“各民族友谊”为名,在精致菜肴间从容周旋的好机会。</p><p class="ql-block">外国人和中国宾客围坐在几张大圆桌旁,一位看不见的总指挥在暗中安排座位:身份、级别、发言顺序,都在这个座次中有严格的考虑。我们在翻译陪同下准时到达,主人方才出场,穿着熨帖的斜纹或毛料中山装,依季节而变,却毫不失体面。</p><p class="ql-block">按惯例,众人先在宴会厅旁的小客厅里喝茶,随后主人请大家入席。每个人座位前都放着一张写有姓名的小卡片,据说出自一位以书法见长的职员之手。用茶时和吃饭时,谈论内容多是些套话:中法友谊、社会主义建设、对中餐的赞叹。菜一道一道端上来,几乎不间断,其间伴随着一轮又一轮 “干杯” ——多半是高粱酒,常见的品牌是茅台。到了尾声,大家都有些微醺,有时甚至大醉,话也渐渐随意了。这正是容易流露真心话的时刻,主人却会骤然起身,宣布宴会结束,带着宾客迅速离场——他完成了自己的政治任务,也避免了一切可能的“多余表态”。</p><p class="ql-block">来南京的外国人并不只有我们四个中文系学生。还有一批从法国、瑞士、比利时、德国和古巴招聘来的 “专家” ,有原本在欧洲任教的教师,也有忠诚的毛泽东主义者。斯大林时期的经验似乎并未动摇他们对极权主义的信仰,他们中的许多人直至生命末期仍坚守这一立场。</p><p class="ql-block">我记得的名字有:荷兰人汉·V.D.P.,他以英语教师身份前来,带着妻子——法国人莫尼克·P.——和他们的两个孩子,大卫(九岁)和娜塔莉亚(两岁);瑞士毛泽东主义者雅克·H.;比利时的让—雅克·H.;法国人安娜—玛丽·X. 和罗杰·F.;德国人阿尔蒂尔·X.;还有来自古巴的鲁本·Y. 及其家人,他们甚至带着年幼的孩子和外祖母一同前来。</p><p class="ql-block">南京大学的法语专业分三年制(专科)和五年制(本科)两个层次。三年制毕业的学生将被派往非洲法语国家担任技术人员;五年制则培养更高层次的干部。我被安排给本科一年级的两个班授课。每班三十名左右学生,多数是十七、十八岁的新生,还有几位从其他系毕业后来读法语的学生,年纪与我相仿,甚至更大。男生女生数量大致相当。</p><p class="ql-block">课程安排得十分紧凑:每周十六节课,分四个上午上完,每天从早上七点到十一点。下课时我们几乎精疲力竭,只想赶回饭店吃午饭,再睡一个午觉。剩下的时间要备课、录制教材、批改作业。晚上并不总有力气出门,况且城里的娱乐方式本就有限。走路或骑车在街上会引来人群围观,令人颇为尴尬。除了逛逛新街口的大商场,在饭店吃晚餐,大概就没有更多消遣了。</p><p class="ql-block">有一回,我独自在夫子庙一带闲逛。这里在1949年“ 解放 ”前曾是南京有名的娱乐区,河道两旁有“花船”来往——实际上是水上的流动妓院。那天我意外发现了一家全城唯一像样的饮料铺,有点类似酒吧,柜台上还装着一座老式手动啤酒泵。此后我又光顾过两三次,但店里规定喝酒必须点熟食,而那气氛让我始终不大自在,便也渐渐不去了。</p><p class="ql-block">我的两个班配了两名中国教师:张本和路汉恩。他们的法语相当有限,很快便退居为助教或学监的角色。整个系里真正能说流利法语的只有何如教授。他曾于上世纪三十年代长期在法国生活,与保罗·瓦莱里相识。听他讲课是一种享受。据说毛泽东《选集》的法文译本,就是交由他负责翻译的。正是在他的笔下,毛泽东那句被不断引用的名言“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得以被翻译成更易为法国人理解的“革命并非一场盛大的晚宴”。</p><p class="ql-block">除了何如和我的两位助教,我还能记得的法语教师有:汪文漪、陈宗宝、肖瑞芬、邵希平、张月楠、何清华。在学生中,我尤其记得几个人:白记祖、唐秀英、李如,以及李有双——因为名字缘故,大家给他起了绰号“李双双”,那正是当时电影里一位女英雄的名字。李有双后来感染严重的肝炎,我多次到医院探望他,直到与他告别的那一天。</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