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省交界处的茶香

林林总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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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1月霜降后的清晨，豫北平原的雾气还未散尽。我驱车驶向那个被称作冀鲁豫“一脚踏三省，鸡鸣闻三边”的地方——福堪镇。车轮碾过铺满柏树叶的县道，发出簌簌的声响，像时光深处的回音。路旁的柳树还未褪尽叶子，枝干在蓝天下勾勒出疏朗的线条，村头街口几个老人在墙根下晒太阳，花猫蜷在脚边，时光在这里慢了半拍。

在镇南街路口加油站对面的超市前，我见到了占胜、占奎、向军他们。三十八年光阴在他们鬓角染了霜，可那憨厚的笑容还和当年一模一样。问候间，我仿佛又变回那个总迟到的少年，背着打补丁的书包，从晨雾里气喘吁吁地跑来。

拐过街口，永军和春芸、改芳在停车等着，见面寒暄，等候的间隙，春芸在车头上沏开了她特意带来的白茶。茶是她贴心的刻意自带着茶具和保暖壶摆在车头上沏开的——茶汤红润澄澈，白茶的清雅遇上陈皮的醇厚，恰似我们这代人：青涩早已沉淀，余味却愈发绵长。

“自家去云南茶山采的。”春芸笑语盈盈。当年能把《十五的月亮》唱得百转千回的女孩，如今把歌声换作了商海沉浮。可当她拈起茶碗，手腕轻旋，那个当年在元旦晚会上鞠躬谢幕的小姑娘，分明又从岁月那头走了回来。

她沏茶的动作优雅从容，完全看不出曾经那个爱说爱笑活泼的小姑娘模样。

十点半，我们出发前往寨韩平村。经过村庄，村里都是些上了岁数的老人，年轻人大多去外面发展和定居了，也偶有返乡盖起了新楼，显得有些扎眼，只有那棵老槐树还守着村子一角，像不肯退休的守村人。看着地里忙碌的庄稼人，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

参加完仪式。"去刘庄的酒店吧。"彩英的丈夫宋自杰热情说。路上经过麦田，路两旁的麦苗刚探出头，给深褐色的土地绣上淡淡的绿意。这家酒店在刘庄村东路边，飞檐翘角，在遍地或白墙或红砖平房的乡村里格外醒目。

原本十几个人需要两桌，但我们宁愿挤在一桌。"挤挤暖和！"不知谁喊了一句，大家都笑了。这拥挤多像初三那年的冬天，教室里，我们四十多个同学挤在一起早读，呵出的白气在晨光里袅袅如歌。

"还记得给宋老师抬水吗？春芸突然对学军、永军、军仕问时，记忆便如潮水般涌来。

那是1987年的秋天，在班主任宋老师家里，我们几个男生经常轮流去抬水，因为宋老师和蔼可亲，虽有着严厉一面，但更多的是关爱，所以师生之间关系融洽。后来知道老师家里农忙，趁着周末，学习不紧张，班里同学自发去帮她家收棉花。深秋的棉田里，我们弯腰摘取雪白的棉桃，女生们系着花头巾，像移动的花朵。中午，宋老师买了鸡肉炖在锅里，香气飘满小院，配上白馒头和蒸红薯，我们吃得那叫一个过瘾。

我说“至今我现在还记得那个味道。”

另外一个同学笑道："那是贫穷岁月里最富足的味道。"

坐等间隙，改芳提议拍视频抖音。这位开了多年服装厂的女老板，也与时俱进，拍摄的视频号和抖音已有了惊人的流量。"来，春芸唱一段！"她举着手机，像举着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魔盒。春芸应了，站起身，清了清嗓子，唱词字正腔圆，身段拿捏标准。水袖虽未舞，眼波流转间自有千军万马。这个经营电器厂，把变压器卖到全国的女强人，到底还是回到了豫剧的怀抱，这时，我忽然明白：梦想从来不会消失，它只是悄悄冬眠，等待合适的春天。

春芸唱了一选段。她的声音依然清亮，但多了岁月的厚度。听说她拜在豫剧大师贾廷聚门下时，我们都惊讶不已。可看着她唱戏时专注的神情，我明白了，有些梦想就像地下的暗河，总会在某个合适的时机重新涌出地面。一段唱完，大家意犹未尽，学军提议再来一个她师傅的名段《人生在世孝当先》，她也不推辞，接着又亮起嗓子，无论从坐唱念打，都有着大师很好传承和神韵，不愧名师出高徒。大家不自觉的拿出手机拍了起来，取了精彩画面，发在抖音、快手、或者蝴蝶号展示。

因为学军在新疆承包了几百亩的土地靠近国境线哈萨克斯坦，只有几公里，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向了一带一路、中欧班列。相军说起自己生产的油田专用特殊车辆卖到了哈萨克斯坦，学军谈起新疆承包的农业境况，还有卞敬军、王军伟在新疆投资的鸽子厂饮料厂及跨境电商。我们这一代人，像蒲公英的种子，被时代的风吹向四面八方，却又在三省交界的这个原点，找到了共同的根。

彩英和自杰忙完过来时，看到我们挤得转不开身，他们执意换到了更大的包间。新房间的墙上挂着一幅《清明上河图》的十字绣，汴河的流水仿佛在灯光下微微荡漾。

酒杯相碰，醉意融融。孔令杰还是那样幽默，虽在司法系统工作多年，工作严谨，但是仍不失幽默，时不时来上几句逗点，惹得大家开怀欢笑。

占奎、占胜话不多，但每次开口都恰到好处。占奎还不断的给大家提了热水添茶。

虽几十年过去了，时间改变了我们的模样，但没有改变我们的深情厚谊。

永军因为刚手术不久没有恢复好，声音有些嘶哑。这个曾经热爱武术，舞枪弄棒，仗义豪气的少年郎，曾在我当初创办职业中专时，被当地痞子到学校无端闹事时，为我两肋插刀，出手相助，此后再无人敢来找麻烦，使校园归于平静。因为读书时，寄宿他家里，我们自同窗时便结下了金兰之交，几十年未红过脸，所以感情深厚。他经营过酒店和KTV，也和我去北京干过出版公司，如今他的四个儿女，也已培养成材，出类拔萃。两个女儿研究生毕业后工作称心如意，特别是小儿子，考入了国家排名前十五的重点大学，前途无量。他也算有着后浪推前浪，被儿女拍在沙滩上了的荣耀了。当他用沙哑的嗓音开口时，满座悄然——其实我们何尝不是在各自的生活里，换了无数次活法？

主家上了双份的菜，烧鸡油亮，肘子红润。她们夫妻生怕亏待了同学的心意，还和小时候老家过年待客一模一样，总会把最好的菜肴和美酒拿出来招待，生怕慢待。酒至微醺，喝酒的和未喝酒的都满面红光，醉意朦胧。毕竟三十八年后的团聚，迟到了这么久。

下午三点，宴席将散。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每个人身上勾勒出金色的轮廓。我们互相搀扶着走出来，身后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我们走过的三十八年时光。

站在三省交界的地方，我忽然明白：地理的边界可以划分行政区域，却割不断情感的联结；时间的河流可以改变容颜，却冲不淡真挚的情谊。这一天的相聚，就像深秋的柿子，经过霜打反而更加甜美。

临别时，众人拿着春芸赠予的茶叶，一一道别。

凝视着众人开车远去。

蓦然间，我仿佛又回归了少年时，那些师生难忘的记忆——那曾冬去春来在三寸讲台不厌其烦讲解的课文，那曾寒来暑往在煤油灯或蜡烛光里辅导我们学习，那曾年复一年站在校门送我们毕业的时候，凝视我们走向崭新人生的目光——原来都藏在这最后的凝视里。

车子发动，我回头望着一座座渐行渐远的村庄，像散落在大地上的星辰。回程路上，天上偶有迟归的候鸟正南飞，它们年年循着旧路，恰如我们这些游子，无论飞得多远，终究要回到梦开始的地方。

青春永不散场，且尽这杯茶吧。茶香里，有云南的云雾，新会的阳光，更有福堪镇中学87级1班永不褪色的同窗情意。当我们各奔东西，这味道会提醒着：所有离别都是约好的，只为在某年某月，重新品味这杯岁月的醇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