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脚母亲

蔡昌林

<p class="ql-block">2005年与孙女在电脑前视频聊天的小脚母亲。</p> <p class="ql-block">《寻源觅真----蔡昌林文集》随笔、散文篇 之 童年 血脉 亲情(五则)第一则</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母亲虽然生于辛亥革命十年后,但仍未能摆脱被缠脚的厄运,前些年,当我刚刚懂事的女儿和她住在一起时,常常好奇地解开她的裹脚布,用小手抚摸着那被扭曲的脚趾,大惑不解地提出许许多多的问题,而母亲则平静的告诉她,这就是因为传统中那个顽固的守旧习俗。</p><p class="ql-block"> </p> &nbsp; &nbsp; &nbsp; 女孩子到了五六岁,家长就要将其双脚的四个指头折向脚心大脚趾一侧,用脚布缠紧,每天紧一紧,直到完全扭曲,据说只有这样才符合审美标准,因为只有三寸金莲才能找到好婆家。<div>&nbsp; &nbsp; &nbsp; 母亲曾讲过一件真实的故事,她的一位同村姐妹因没有缠足,新婚之夜遭到闹洞房的人包括其丈夫的耻笑和羞辱,竟跑到了牛栏,用铡草的大铡刀将自己一双脚血淋淋地铡去一半。为了那种被扭曲的美,那一代妇女付出过多么惨痛的代价!<br>&nbsp; &nbsp; &nbsp; 母亲的小脚就成了那个过去时代的活化石。</div> &nbsp; &nbsp; &nbsp; 由于幼年丧母,虽然出身于书香门第,母亲却没有读书的权利,渴望求知的她只能在私塾窗外听别人念书,她熟记的历史传说,戏文故事就是这样听来的。心灵手巧的她,从小就学会了女红,尤其擅长剪纸,刺绣纺线和织布。 &nbsp; &nbsp; &nbsp; 嫁到蔡家后,小脚母亲能做的只能是围着锅台转,只能是相夫教子。经历了解放、土改、大跃进、文革等无数次变革,母亲的命运却未有大的改变,每当农闲,仍要从事剪纸和纺织劳作。我的童年冬夜,不是听着母亲讲的故事,便是伴着母亲的纺车、机杼声进入梦乡,直到我第一次上美院时,还穿着母亲织布做成的梆梆棉袄。至今,村子周围凡是遇有婚丧嫁娶,总有人找上门来求母亲为其剪纸,那婚礼的窗花、碗花,喜花,那丧葬祭祀用的纸幡、金斗,那元宵端阳节的灯笼、香包、裹肚,所有这些母亲创造的民间工艺品,给了我最早的艺术启蒙。 <p class="ql-block">  因为供着哥、姐和我三个学生,医生父亲的微薄工资连生产队的倒贯款都不够交,小脚的母亲还得去队里劳动,工分之低,对于我们这个家,无疑是杯水车薪,由于欠着队上的倒贯款,每到分粮分菜时,我们只能夹着口袋等在最后,饱受村人的眉高眼低。尽管如此,母亲对我们的教育,却从未放松,队上办少年之家没地方,当少先队长的我提出腾出家里的一间房子时,母亲竟慨然允诺。</p> <p class="ql-block">  父亲英年早逝后,母亲迈着小脚给人纺线、织布、做纸工,和兄长一起支撑着我们这个家。其间一件小事令我终身难忘,1978年我复入美院后一个假期返校时,一大早,当我步行五里路来到蔡家坡火车站检票进站后,一转眼,忽然看到闸口东边铁路旁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小脚的母亲!她正用最快的速度吃力地向我奔来,我心里一惊,急忙迎了上去,只见她身上的棉衣已被汗水浸湿,那冒出的热气与初春的晨雾凝在一起。人还没到,手中捏着的一支钢笔已递了上来。</p> &nbsp; &nbsp; &nbsp; 我这才想起收拾行李时,将钢笔忘在家里。为了这支钢笔,年近花甲的小脚母亲在我走后不久,竟赶了五里多路追到这里,说是她知道我上学的难处。接过这支沾着母亲汗水的钢笔,望着她气喘吁吁的样子,我一边责怪她不必为一支钢笔跑这么多路,一边为我的粗心而自责。 &nbsp; &nbsp; &nbsp; 上车后,从车窗里望着母亲那一双小脚迈动着远去的背影,我泪眼模糊,这双小脚所传达的母爱使我深深震惊!从那以后,每个假期我都不敢懈怠,背上画夹走村串户,一边苦练速写基本功,一边勤工俭学画头像,每张画从五毛、一块两块到五块钱都挣过,靠勤工俭学,挣足第二学期的学费,还成了我们班唯一每次都获奖学金的学生。母亲的爱,给了我奋斗的力量和我从事艺术创作的源泉! &nbsp; &nbsp; &nbsp; 母亲心地善良,对别人的求助要求,很少说过“不”,即使在那连我们自己也吃不饱的年代,只要是来了要饭的,她宁愿自己少吃点,也要拨半碗给别人。直到我工作后将母亲接到城里,她也没改变这种习惯,只要看着街道上有残疾人和讨饭的,小脚母亲总要上六楼从家里找些旧衣服或吃的送下去。 &nbsp; &nbsp; &nbsp; 前几年夏天西安市闹水荒,一天上午10点多钟,我有事从单位回来,刚上三楼,发现母亲端着一锅水,正一步一挪地从楼梯下来,我忙问怎么回事,他说旁边院子的一位孤身老太太是她经常一起乘凉认识的,没有水用,她以为我们院子里有水,就答应代为接水,谁知楼下也停水了,想起我家还存有水,就上楼端一锅送去。天哪!我一把夺过水锅说,你不想想,七十多岁的人了,又是小脚,你不怕一脚踩空摔倒懂个难子!她却平静地说,我咋没想到这呢,既然答应了人家,就得兑现!最后还是领着我将水送给那位邻院的老太太。<br> 这就是我的小脚母亲。 原载《百花》文学月刊2000年第2期,又载《《寻源觅真——蔡昌林文集》文物出版社,2014年10月第1版,278—280页。 <p class="ql-block">2006年春节,小脚母亲和她的儿女们合影。</p> 附记: <p class="ql-block">我走上美术这条道路,离不开母亲的民艺薰陶,过去母亲剪纸做女红,是因为爱好,更是因生活所迫,而现在我让她剪一些作品,完全是为了让她长寿,让她认识到自身的生命价值 让她增加有尊严地活着的勇气,当母亲觉得她不是儿女子孙们的拖累时,当她意识到自已的手工有艺术价值时,她的生活才有质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所以我在筹备展览(2006年4月28-5月10日在陕历博东展馆展出的“周秦汉唐梦—蔡昌林画展”)时,告诉母亲要将她的作品一同在陕西历史博物馆这个国家级艺术殿堂展出,时年86岁的母亲又拿起剪刀剪出了一大批作品,让弟弟给我送来。</p> <p class="ql-block">这些就是母亲精心制作的剪纸和花儿。</p> <p class="ql-block">展出的母亲剪纸。</p> <p class="ql-block">那天(2006年5月8日)省国画院前院长苗重安老师来看画展时,认为我母亲的剪纸很有价值,赞不绝口,我说母亲说她的作品,在街上能卖二块钱就好得很。苗老师说我买两张每张出二百元,实际上她的价值远远超出这些。因为这就是艺术的原生态,是汉唐文化的活体传承。我让苗老师选了两张,但坚决不收他的钱,而苗老师一定要我将钱带给我母亲。</p> <p class="ql-block">作者与苗老师合影。</p> <p class="ql-block">后来回家时,我将这四百块钱交给母亲,告诉她这是她两张剪纸的稿费。看得出,母亲的笑容远远比我们平时给她钱时要灿烂得多。</p> 正在剪纸的小脚母亲 <p class="ql-block">2008年周文化艺术节时,受县上妇联领导邀请午宴时,母亲与回岐山的中央党校任登弟教授夫妇等侃侃而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