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燕妮】我这一脚跨进萝卜快跑

陈燕妮

（一）

在AI扫荡世界所有边角的时刻来到武汉，以为出了高铁站就会看到躬自迎候的无人驾驶出租萝卜快跑公司的“萝卜”大阵，没想到即便是在火车站这种最容易改天换地的城市门户，依然土相无改。

天灵盖个个顶着长方灯箱的车龙一如既往在出租车等候区默默排队，听说我们要去汉阳新区那边的酒店，司机连喊“好活”。

（萝卜快跑在中国的发展受到举国关注。）

萝卜快跑是百度于2021年8月推出的自动驾驶出行服务平台，这也是他们于2013年即开始研发智能驾驶的成果检验，公司取名参照了英文“Robotaxi”（机器人出租车）的音译。

‌“Robo”是“Robot”（机器人）的简写，音译为中文“萝卜”，“快跑”则直接体现了行业特点，两者结合土洋参半得还不错，‌通过谐音梗增强记忆与亲和，

（2021年百度董事长兼CEO李彦宏在北京使用“萝卜快跑”App，亲自体验打“无人车”上班。）

记得两年前我曾把美国加州无人驾驶汽车试运作的视频转给身在武汉的大学同学，哪知隔着时空都能听到他的仰天大笑，说是无人驾驶出租车“萝卜快跑”早在武汉到处都是。

去坐趟“萝卜快跑”这事，从那时就是我的人生行事历上一个越早完成越好的选项，也成为促使这一次我到武汉来的终极原因。

（我的这位武汉老地头同学多年前仰天大笑谈起“萝卜快跑”，我从此被种草。这次去武汉已是我们几十年没见，他竟如黄鹤楼一般鹤发童颜。）

临来之前阅读数据，说是萝卜快跑在武汉全城早已“投放近千、遍地皆是”。截至这个月，也就是2025年11月，百度报称萝卜快跑在武汉累计服务单量超600万次，单车日均接单20单，武汉街头投放车辆2025年的目标是1000辆。

武汉硕大，去往任何地点都会在各号大桥上下迂回折冲，来到武汉之后以我目测，仅在第二天横跨各区的迢迢途中先后见到过两辆“萝卜”，其一傻乎乎正要左转，另一随车流而行，看上去一副踉跄苟活的倒霉相。

（萝卜代表的AI介入社会其实大有发展。）

（二）

据知“萝卜”早在2022年便开始落地武汉，这也是我在武汉的大学同学隔着时空仰天大笑的那年。按照百度方面的公布，截至2025年11月，萝卜快跑已在北京、上海、武汉、深圳、香港等国内城市，以及迪拜、阿布扎比等海外城市实现全无人驾驶运营。

（“萝卜”正行走于闹市区。）

报道中说，武汉与其它城市相比“萝卜”数量超多的现状，得益于该市在政策支持、基础设施建设和市场需求等方面的综合优势。

武汉是中国首个国家级智能网联汽车测试示范区，拥有全国最长的自动驾驶测试道路，覆盖12个行政区，并率先实现了5G车路协同、北斗RTK定位等技术商业化应用。早在2023年，武汉就已通过智能网联道路标准，为自动驾驶运营提供优厚的法律和物理基础。 ‌

（萝卜快跑的广告宣传来得喜感十足。）

一说2024年夏季“萝卜”在武汉最红时撞倒过行人。之后萝卜快跑的公司步伐进入调整阶段，此后传出萝卜快跑公司进入收缩整编。即便在武汉，“无人驾驶出租车已经大面积停运”的社会说法和剖析也比比皆是。

虽然停运之说被“萝卜”所属百度方面再三辟谣，但以我在武汉几乎完全看不到“萝卜”的现实，不用这个解释，还真烧脑。

（“萝卜”出事的现场照片会被广泛传播。）

（故障“萝卜”会在第一时间被遮盖起来。）

百度曾于2021年提出2025年让“萝卜”覆盖65城的目标，但实际进程聚焦于重点区域与技术验证，未能完全按原计划推进。‌‌即便如此，萝卜快跑还是拿到了“全球里程突破‌总自动驾驶里程超2.4亿公里，其中全无人驾驶里程达1.4亿公里，服务次数超1700万次”的公布数据。

百度老板李彦宏并且透露，萝卜快跑在武汉已经实现单车收支平衡。

（在武汉，萝卜正坦然走上古田桥。）

（三）

我在武汉下榻的洲际酒店，位于汉阳过了杨泗港长江大桥之后的一片新区，以举办会展见长，被城里司机称为“萝卜老窝”。虽有此说，你已经知道我在武汉的这些天里，也很难见到萝卜快跑在那里传闻中的庞大布局。

我倒是后来还在街头见到过一辆坏了的萝卜，这倒霉玩意车门紧闭，闪着紧急灯停在中间线道，四周参与调度协调的车有4、5辆之多。

这是我在武汉盘桓多日见到的第3辆萝卜，面对如此“见三坏一”的高事故率，不免嗟叹无人出租的前路，还有得好走。

（武汉洲际的设计有点伏地魔的感觉。）

（洲际酒店所属地区空旷车少，适合试车。）

武汉的出租司机们告诉我，他们开车上路最怕遇到“萝卜”，因为它们会无理由紧急刹车，也会“傻乎乎停在路当中一动不动”。武汉人都把它们叫做“苕萝卜”。“苕”是本地土话，“笨”的意思。

但他们也承认最近的“萝卜”聪明了一些，不再像以往一遇状况动辄停车，也会超车也会抢道甚至还会在做这些动作之前事先按响喇叭。

这事关灵动。

（萝卜快跑团队在维护车辆。）

洲际的前台告诉我，萝卜作为出租车而言迄今为止的表现实在“太鸡肋了”，酒店门前大多不让它们停靠，很多扫描车牌的停车场它们因为没有正式上牌也进不去。

事实确实如此，即便是在萝卜“老窝”，洲际酒店的住客要想搭乘萝卜，必须走出10分钟之远去到一段空旷无人的大马路边才能下单如愿。

如此刻意，出租车必须具备信步即得的召之即来功能，就也天晓得了。

这事关便捷。

（从洲际酒店要打车萝卜，必须按其APP指出的规定线路前往萝卜特定上车区域。）

事关无人驾驶全新技术，无论如何需要澄清的是，下面这张著名照片曾经在坊间耳语中和百度广告里都频繁出现，常被认成“无人车其实有人在后台偷偷开”。但事实是这些座位上的人员并不是替车驾驶的幕后司机，而是法律规定必须存在的“远程接管席”，没有他们，公司运营牌照都拿不到。

在今天的监管体系里，只要是“车内无人”的无人驾驶，后台必然有人盯着屏幕。这是合规本身的一部分。车辆大多数时候依靠算法自行判断，只有在识别不清、场景极端或系统报警时，后台才做出减速、停车、改道之类的兜底动作。

（在坊间广为流传的被认成“无人车其实有人在后台偷偷开”的萝卜快跑公司著名照片。）

但如果后台介入频繁，又反过来说明技术不过关。美国通用汽车（General Motors, GM）旗下的Cruise就是前车之鉴。该系统自身不稳，远程介入也没能救场，最终被加州监管叫停全线无人驾驶。

概括地说，无人驾驶的未来需要前台的自动化，也需要后台的谨慎，人机之间的这根关系线拉得越稳，城市才敢把道路交给它。

（2023年就被暂停无人驾驶许可的Cruise。）

换句话说，真正的无人驾驶并不是绝对不需要人工介入，而是要把这种介入压到极低。

以美国最为成熟的Alphabet（谷歌母公司）旗下的“Waymo”无人驾驶出租车辆为例，它平均要跑1至3万英里（折合1.6至4.8万公里）才会发生一次人工接管，相当于从北京到广州往返5次才需要人类帮忙一次，而且接管时长通常只持续几秒，用来解决极少数机器难于判断的极为复杂的路况情形。

（2009年开始问世的Waymo，目前也是美国最著名的无人驾驶出租车团队。）

相比之下，前述自动驾驶公司Cruise的接管率更高，因此其后来因安全问题被取消牌照，也正说明接管次数多少也可被看作是无人驾驶技术成熟度的标尺。

如此，当代自动驾驶真实的运行现状是，机器负责绝大多数，法律要求人类在后台守住剩下的百分之一。

（Waymo是美国最早的无人驾驶出租车。）

（萝卜和Waymo是直接的数据竞争者。）

萝卜快跑出了众说纷纭的事故之后被停运了、被缩编了或者毫发无损继续运营，种种互相矛盾的说法与点评在百度自己的网络查询中也传闻横飞。“萝卜”确实出过事，跟它的同行在美国一样撞过行人，但它们也确实指向的是一个无法逆转的全球技术趋势。

现在反倒是人类处境尴尬，技术制度和道路标准都还在似是而非阶段，我们碰巧身逢其中。

（百度举办的的萝卜快跑庆功会。）

（四）

直到即将离开武汉的前一天，我都还没能坐上过“萝卜”，原因之一是无论如何无法用国际手机联网微信萝卜APP，与此同时也持续无法在街头找到跟“萝卜”有关的站点甚至“萝卜”本身。

直到拖无所拖，我把解除与“萝卜”缘铿一坐的困境上升为临走前头等大事，立志全天躬亲专寻，特意之下要么见到理由要么见到“萝卜”。

（汉阳车道宽，是“萝卜”的理想跑车区。）

简单地说，我这一日经历复杂。

洲际前台经理这几天一再帮我分析酒店附近是否能叫到“萝卜”这事，要命的是她的同事们对此众口不一，话头一起即陷入互相纠正的循环链，可见“萝卜”的改动常有常新。

最后前台诸位达成的一致是我要沿酒店地下通道去往“国博专职消防救援站”打车。

毫无疑问，我对这种尚处试验阶段的“螃蟹”心怀忌惮，吃还是想吃，却无意吃个大的，我想好要挑条最短的路段试水。

（酒店前台的小男生指点我，必须走到消防站那里才能打到“萝卜”。）

当我顶着武汉邪门降温的寒风慢慢走到所谓“消防站”那里，打开萝卜快跑APP，在目的地联想词中一眼瞄到一个怪异去处，叫做“杨泗港大桥江滩公园公共厕所”，这类地方人畜无害功能良善，我毫无犹豫点了它。

APP再三阐明车子抵达之后“只等待3分钟”，像在提醒我一场突击考试即将开始，车还没来，我就有点心慌。

顺便说，萝卜平台明文规定年幼于14岁和长于70岁的人都无打车资格，乘客验证时需要输入身份证，一秒洞察。

（我用萝卜快跑的APP订“萝卜”，很快就有接单，总等车时间为10分钟。)

APP相当好用，打车颇为简易。手机中显示接单的车辆编号为“鄂A3184试”，末尾这一“试”字，绝对让人心惊肉跳。

等车大约10分钟，传说中的“萝卜”不知打哪儿无声滑来，不搭不理地穿过我停在前方10米开外。

我攥着手上的手机跟车核对号码时，始知跟刚刚拿到的以“鄂”开头以“试”结尾之间的“3184”四位码是对不上的，所来“萝卜”前后窗最醒目的四个数字竟是“1263”。

江风穿过绿植，河水就在不远处翻滚，要在这短短3分钟里跟认数不认人的“萝卜”契合全部，让人着急。

（我的萝卜不言不语地停在了10米之外。）

（“萝卜”车窗上极难发现的数字按盘。）

不得已冲向这辆看上去完全货不对板的唯一“萝卜”，上下左右死命寻找才见到右后车窗玻璃上有个几乎看不清面目的号码按盘。

硬着头皮按照APP的提示正要输入手机后4位，在某个刹那忽见我绑定的国内手机发来短信，说这个“1263”就是我在等的“3184”，始知此车正是彼车。

为什么忽然改成短信通知？

有什么必要出现两个号码？

（我一上车就映入眼帘的驾驶室模样。）

输入手机后4码之后，车门把手应声自动弹开。

忐忑不已拉门而入，这就宣告人车彼此核验的所有前期作业全部完成。

车内干净，绝无人类司机密室久侯累积的“人味”。两个乘客座位迎面都有大小正好的清爽屏幕，车辆的启动，全靠乘客自己点按屏幕上的“开始行程”。

（乘客可以点按面前的屏幕让车启动。）

车辆就此启动，车身不着痕迹地轻松外拉，去我也不知所在的“公共厕所”。

总的来说，车行不算最为平稳，但也不错，坐上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科幻。我们的车走过不明所以的半高速也走过居民区，方向盘神神叨叨一直在兀自转动，像是上帝之手的冥冥掌控。

“萝卜”直行时还算丝滑，可遇到减速、变道等等稍带技术指标的动作，就能感觉到它的判断链条略显生硬，偶有突兀小激进，急一点的刹车确实也有，但都算还好。

（驾驶室内方向盘一路自己在做各种转动。）

十几分钟之后，我最终被带到了离上车位置只几米之隔的马路对面，屏幕说是“已到达目的地”。这可真黑色幽默。

而且我被卸在如假包换的机动车道上，身边是长无尽头高高的白色栏杆，人根本无法在短距离内安全踏上人行道。

这种奇异的卸客方式让人震撼，套用警方用语叫做“枉顾他人生命安全”。

我看是疯了。

（萝卜提示下车，甚至还加了下车点照片。）

（萝卜到了“终点”之后将我直接放在了机动车道上，旁边是长无尽头的高白栅栏，无从跨越。）

沿着高白栏杆苦行好一阵最终抵达安全之地后仔细查询地图，赫然看出我选的“公共厕所”终点完全就是上车起点，只不过名称不一。

想必是我在惊慌之中把起点选择当成了终点选择，那么，这就会牵出有关“萝卜”此番运作的好几项灵魂拷问：

1）当乘客错把起点和终点混为一谈时，“萝卜”还能煞有介事地进行十几分钟兜圈走行，去了哪里？路程依据是什么？

2）萝卜快跑APP对乘客起终点的选择并无提醒甚至纠错，这种万众瞩目的先锋运营，应追求诚实为本还是获取数据为先甚至是盈利为上？

3）注意到“萝卜”来时也是毫不讲究地停在了机动车道上的高白栏杆旁边，完全不顾只需停靠稍后就会方便乘客安全查验与入座，如此粗糙，究竟是设计者的无心之过还是质本粗糙？

4）当乘客抵达目的地时，下客点是在以人身安全为第一宗旨，还是拿卸货撵人交差了事为至高追求？

（据我事后仔细察看截屏，发现我当时的等候地点就是错输的终点。从这截屏可以直接看到，我的起点“专职消防站”就是”江滩公共厕所”。图中蓝色圆点加箭头的位置就是我打车时所在位置。）

我这“萝卜”白日做梦一般绕行10多分钟之后阴差阳错回到了原点，收费却毫不含糊，应交的车费为21块钱，减去各种优惠之后只取4块7毛8。

试过之后彻底知道，虽说人类的下一步已在路上，但想走得极稳还需时日。

这就是我的“萝卜经验”。

（用车完毕得到的账单是21元人民币，减去各种优惠，总付款金额为4.78元人民币。）

（五）

我非潮人，2010年优步（Uber）开始惠及人间时，我第一次意识到优步真的进入自己生活，是听说一个朋友的朋友在聚餐后叫了辆优步。

当时在座的大家都稀罕地去看她的优步司机，见到的是位陌生的络腮胡超级壮汉。朋友的朋友是个娇小的洛杉矶上海女孩，陌生的人、陌生的车外加陌生的络腮胡，这让我听到描述时觉得画面感十足，感同身受的忧患至今难忘。

而今的优步已在全世界遍地开花，业务遍及全球70多个国家和1万5千个城市。

时光也才过去15年。

这就是时代。

（身处美国旧金山的优步总部。）

那我在这个时刻抵达武汉，竟能站在“消防站”十字路口的高白栅栏机动车一侧马路牙子上，见证这个回不去了的人间迭代，其实荣幸。

和我的入住时段吻合，洲际酒店正在搞“独角兽嘉年华”，那帮子苦心扎钱来自天南海北的人们打了鸡血似的充斥所有空间，虽则茫然，却是历史最不确定的必经节点。

（洲际酒店内到处都是存找机会的创业人。）

（洲际酒店阳台可见的武汉朝晖大气滂沱。）

我这一脚跨进萝卜快跑尽管亲历奇异、混乱甚至荒谬，但这就是世界的未来与结构。

技术在路上。

春天总会到来，但需先破解冬天的寒意。

萝卜别停。

萝卜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