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荷风骨，时间留韵

磬磬奶奶

秋风携着淅沥秋雨，悄悄送走了岭南漫长的暑气。重阳过后，寒露凝霜，清冽的西风终于越过南岭，给惠州西湖的丰渚园染上了层层叠叠的斑斓色彩。夏日的葱茏褪去，冬日的清寂登场，一年一度赏枯荷的时节，就这样在时光流转中如期而至。我特意挑了个天朗气清的日子，避开喧嚣人潮，独自踏访这片熟悉的荷塘，赴一场与残荷的岁末之约。

犹记数月前，也是在丰渚园，彼时正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盛景。翠绿的荷叶挨挨挤挤，像撑开的千万把绿伞，铺满整个荷塘；粉嫩的荷花亭亭玉立，或含苞待放，或怒放枝头。引得蜂蝶萦绕，香气氤氲。阳光洒在水面上，荷叶上的水珠晶莹剔透，折射出七彩的光，每一处都透着蓬勃的生机与热烈的美感。那时的荷塘，是盛夏最耀眼的主角，用极致的繁华装点着夏日时光。

时光匆匆如白驹过隙，不过数月光景，丰渚园的荷塘便换了模样，染上了岁月沉淀的“旧色”。夏日里那些亭亭玉立的擎雨盖，如今已不复苍翠，染上了深浅不一的焦黄，有的边缘卷曲，有的叶面斑驳，却依旧倔强地舒展着，让荷塘盛满秋色。

我向来偏爱这种成熟的颜色，总觉得这“旧”绝非衰败与凋零，而是时光精心酿造的陈酒，唯有静下心来，摒除杂念，慢慢细品，才能尝出那枯梗残叶里蕴含的醇厚余味。这便是我每年深秋初冬必来此地的缘由——只为欣赏这褪去浮华后，愈发清晰的风骨与神韵。

我踏着荷塘边蜿蜒的水泥路慢慢前行，脚下不时传来落叶被踩碎的“簌簌”声，清脆而温柔，像是时光流淌的声音。路两旁的草木也褪去了夏日的浓绿，柳树叶染上金黄，枫树缀着深红，偶尔有几片叶子随风飘落，打着旋儿落在荷塘里，与残荷相映成趣。冬天的荷塘，彻底退去了夏天的喧嚣与繁华，呈现出一种独特的萧瑟之美。这种美，没有夏日生机盎然的热闹，却有着历经沉淀后的沉静与厚重，像一幅留白恰到好处的水墨画，引人遐思。

那些曾经亭亭玉立、迎风招展的荷叶，如今大多低垂着干瘪的身躯，在微凉的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低声诉说着夏日的繁华与过往的故事。有些叶片已经完全枯萎，变成了深灰色，边缘残破不堪，却依旧顽强地依附在茎杆上，不肯轻易飘落；有的被秋日的阳光染成了温润的赭红色，卷曲成筒状，像是一个个珍藏时光的容器，小心翼翼地装着夏天的记忆与蝉鸣；还有些叶片早已告别了茎杆的支撑，静静地漂浮在水面上，深褐色的叶面上，清晰的茎脉纵横交错，像是老人脸上布满的皱纹，每一道都刻满了岁月的痕迹，向路过的人娓娓讲述着曾经的葱茏与荣光。我发现一片像浮萍一样飘浮在水面上的荷叶，叶边已染上灿烂的金黄，而叶片中央却依旧残留着一抹淡淡的翠绿，像是在与时光倔强抗争，几滴水珠点缀在上面，经阳光一照，折射出晶莹的光，宛若几颗散落的珍珠，格外耀眼。

越往荷塘深处走去，荷叶的枝干愈发茂密。那些褪去了叶片装饰的茎杆，轮廓清晰分明，有的笔直挺立，直指苍穹；有的弯折向上，不屈不挠；有的斜倚水面，姿态从容，七横八竖地分布在荷塘中，竟像是汉字的基础笔画——横、竖、撇、捺、折、勾，疏密有致，错落相生。它们与水中的倒影相互连接，构成了一幅幅不规则的图案，有的形似数学里的几何图形，有的宛如抽象的符号，简简单单的线条，没有多余的修饰，却勾勒出枯荷独有的风骨与韵味，好一幅天然的水墨画。偶尔有几只麻雀或不知名的小鸟落在茎顶，小巧的爪子轻轻一蹬，摆动的枯茎便搅起水中的层层涟漪，一圈一圈向外扩散。

冬天的莲蓬，褪去了夏日的青翠欲滴，换上了深褐色的衣裳，静静地立在荷杆之上，在一片枯黄中格外显眼。它们像一个个历经沧桑的老者，沉默地守护着这片荷塘，见证着四季轮回。曾经饱满圆润的莲房，如今已变得干瘪皱缩，表面布满了深浅不一的纹理，仿佛是时光在上面刻下的年轮，记录着从繁盛到沉静的全过程。那些曾经孕育过饱满莲子的孔洞，如今空空荡荡，却依旧保持着整齐的排列，像是在诉说着生命的循环与延续。它们中，有的依旧挺立在高高的茎杆顶端，昂首挺胸，像一尊尊举过头顶的杯盏，盛满了对春天的期盼，等待着来年春风的召唤；有的则微微低垂着头，像含羞的少女，静静伫立在水中，似在沉思，又像是在与水中的倒影低语呢喃，诉说着岁月的故事。我轻轻摘下一只枯莲蓬，掰开深褐色的莲蓬壳，里面的组织早已像吸干了水分的海绵，干燥而疏松，却依旧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清冽的莲蓬清香，那是属于夏日的味道，是时光留下的馈赠。冬天的枯莲蓬，呈现出一种独特的美感——不是凋零的凄凉，而是一种历经风霜洗礼后的淡定、从容与释然。

循着荷塘边的小径继续前行，便来到了荷塘深处的小拱桥边。这座小巧玲珑的石桥，横跨在荷塘之上。我顺着小桥的台阶拾级而上，站在桥顶，舒目远望，整个西湖尽收眼底。冬日的西湖，天格外蓝，云格外淡，碧水悠悠，与远处的亭台楼阁相映成趣，构成了一幅宁静悠远的江南水墨画。而丰渚园的荷塘，便是这幅画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枯黄的叶、苍劲的梗、深褐的莲蓬，在蓝天碧水的映衬下，更显韵味悠长。一阵清风吹过，千姿百态的枯荷微微颤动，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低声吟唱着岁月的歌谣。低头俯瞰，清澈的湖水中，几尾红色的锦鲤在荷梗间来回穿梭，灵动活泼，为这片沉静的荷塘增添了几分生机。一只掉落的枯莲蓬漂浮在水面上，像一叶满载故事的小船，随着水波慢慢飘向远方，仿佛要将这一塘的岁月与记忆带向更遥远的地方。

此情此景，让我不禁想起自古以来那些名人墨客赞美枯荷的脍炙人口的诗句。李商隐笔下的“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道尽了枯荷听雨的清冷与孤寂；杨万里的“去时荷出小如钱，归见枯荷意惘然”，满含着时光流转、物是人非的感慨；而李清照的“红藕香残玉簟秋”，则将枯荷与相思之情融为一体，意境悠远。这些诗句，字字珠玑，道尽了枯荷的独特之美，也引发了世人对岁月、对生命的无尽遐想。此时此刻，我忽然觉得，这满塘的枯荷，哪里是凋零的风景，分明是时光写给岁月的诗——每一片残叶都是一个韵脚，承载着夏日的繁华与秋日的沉静；每一根枯茎都是一个意象，彰显着不屈的风骨与从容的气度；每一颗莲蓬都是一个未完的故事，等待着来年的春暖花开与生命延续。

我站在桥上，久久不愿离去，目光流连在这满塘枯荷之间，心中满是感慨。我想，为什么我对枯荷情有独钟？是不是这情境跟我们人生中某种际遇非常相似？于是。我找到了人与自然那种相通的地方，心灵就得到了安慰，也许这就叫共情吧。岁月流转，四季轮回，生命从繁盛到沉静，从绚烂到素雅，本就是自然的规律。枯荷之美，在于褪去了浮华后的本真，在于它历经风雨后的坚韧，在于它沉淀岁月后的从容。这种美，不张扬，不刻意，却能直抵人心，让人在喧嚣的尘世中寻得一份宁静，在时光的流转中感悟生命的真谛。

而我，不过是一个偶然闯入的读故事的人。每年初冬，我都会如期来到丰渚园，读这满塘的枯荷，读时光的流转，读生命的轮回。或许明年再来时，这片荷塘又将抽出新的嫩芽，长出翠绿的荷叶，绽放粉嫩的荷花，释放生命的光彩，书写新的故事。但无论岁月如何变迁，枯荷的风骨与神韵，都会年年岁岁留在这片塘里，留在我的镜头里，留在我心里——那是岁月无法抹去的美，是生命轮回里的定格，是时光沉淀下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