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咸阳湖的黄昏,是一幅被时光细细晕染的水墨长卷。薄暮如轻纱漫舞,缓缓垂落,将长堤、枯蒿与远树都裹进一片温润的朦胧里。雨雪浸过的枯草乌润发亮,踩上去软而有弹性,像是大地藏起的最后一抹暖意;天际悬着一枚蛋黄似的落日,软得像一瓣浸了蜜的橘,把澄澈的湖水染成暖金,云影天光在波心轻轻摇晃,亮得让人不敢伸手去扰,生怕惊碎这一湖岁月清梦。对岸成排的白杨肃立如守夜人,披着薄雾织就的霜衣,剪影在暮色中愈发挺拔;一只白鹭从下游翩然落下,像一片被风轻送的雪,沾着余晖停在浅滩,翅尖一点,水纹便一圈圈漾开,晕染了整个湖畔的宁静。</p><p class="ql-block"> 我无意间瞥见,斜对岸的滩涂边,一位老人推着一辆吱呀作响的旧木车,车上堆着刚割下的芦苇与水草,湿漉漉地滴着水,带着湖水的清润气息。他戴着褪色的蓝布帽,佝偻的脊背像一座弯弯的桥,双手紧紧扶着车把,一步一步往堤上挪,车轮碾过沙砾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在诉说着与这片土地的羁绊。临近坡坎,他停下脚步,从车旁拎起一根粗麻绳,一头牢牢拴在车轴上,一头搭在肩上,弓着身子奋力往上拽,额角的青筋在暮色里微微凸起,每一步都踏得沉稳而坚定。我在堤上伫立良久,看他拽着木车翻过坡坎,又慢慢消失在岸边的柳影里,背影在薄雾中忽明忽暗,却透着一股不容撼动的坚韧。</p> <p class="ql-block"> 我沿着堤岸走下去,在柳影与芦苇间,看见他正把最后一捆芦苇搬进一间低矮的棚屋。屋里灯光昏黄,却驱散了暮色的微凉,他放下麻绳,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从墙角拎起一个铁壶,往火塘里添了几根柴,火苗“噗”地一声跳起来,映亮了他眼角的皱纹,也映亮了棚屋角落整齐堆放的苇捆。“小伙子,坐。”他看见我,笑着招呼,语气里满是朴实的热忱。我在木凳上坐下,听他说,这些芦苇是要送到附近的合作社,编成苇席、苇帘,城里有人来收,说铺在阳台上透气、防潮。他说这话时,眼里闪着光,语气里有一股踏实的自豪:“一捆一捆,都是湖里长出来的,不掺假,是实打实的好东西。”火塘里的柴“噼啪”作响,屋里暖起来,他又说,年轻时他在湖边经常打工,后来年纪大了,就守着这片滩涂,春割蒲,夏捞莲,秋收苇,冬修堤。“湖养活人,人也得护着湖。”他指了指窗外,“你看,这两年水更清了,鸟也多了,咱守着这湖,心里踏实。”我望着他眼里的光,忽然明白,老人与这片湖早已是彼此的根;他的坚韧,不是硬扛,而是像芦苇一样,风来弯腰,风过又挺直;他的生活不华丽,却像湖光山色,朴素而有光。那一刻,我心里也像被火塘烘着,暖暖的。原来,所谓人间底气,就是在平凡里守住热爱,在劳作中生出光亮,在坚守中滋养出生命的厚度。</p><p class="ql-block"> 这里距咸阳城中心不过2-3公里。城里此刻该是灯盏次第亮起,茶馆酒肆与人家里的喧闹渐起,霓虹织成轻薄的锦缎,勾勒出都市的繁华轮廓。而湖畔的滩涂与田埂上,暮色正一点点合拢,那位老人的身影已融进朦胧的夜色,只留下木车碾过的浅痕,像是时光刻下的印记。他以这样的方式,在世界的一角安静地存在,像一株扎根于贫瘠的树,不喧哗,不张扬,却把根深深扎进泥土,汲取着大地的养分,也滋养着这片土地的生机。</p> <p class="ql-block"> 我忽然觉得,一格一格的稿纸就像那张无形的筛网。他筛出的是一捆一捆的芦苇,粗糙却坚韧,承载着土地的馈赠与生活的希望;我在我的“筛网”上筛出的,是一个一个的方块字,温润而有光,记录着生命的感悟与时代的温度。稿酬无论高低,终究与他的芦苇无法相提并论。我并不想滥发感慨,只是更清楚地看见了社会坐标的这一极——它与另一极的粗与细、强与弱,都在暮色里显形,像一幅晕染的水墨,浓淡相宜,却共同构成了人间最真实的模样。</p><p class="ql-block"> 这是我回到老家咸阳老家的第三天傍晚。这是我家乡的咸阳湖河滩,曾为无数诗人折过柳枝,却总也装不下他们的离愁与怅惘。此刻,四五公里外的城灯与湖畔村落里的窗亮;街道上往来的车辆与田埂上缓缓移动的架子车;酒肆茶馆里的笑语与牵着牛羊、背着柴火的乡村身影;轰鸣的厂房与那位在滩涂、在坡坎前与生计较劲的老人……它们一起,构成了当下的社会坐标,纵横交错,冷暖分明,却都扎根于这片厚重的土地。</p> <p class="ql-block"> 我知道我不会再回到割苇推车的那一端,却在这个坐标里找到了心的支点——那是对土地的敬畏,对劳作的礼赞,对每一个在尘埃里坚韧生长的生命的深情。我也知道,我无法把目光从那一极挪开,正如我无法忘却这片土地的底色与重量;它是我文字的根,是我精神的岸,是所有繁华喧嚣背后,最稳、最沉、最滚烫的人间底气。而咸阳湖的水,将永远流淌着这份底气,滋养着每一个热爱生活、坚守初心的人,也照亮着我前行的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