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的门

若愚

文:若愚

美篇号:77360914

图:致谢网络

寒衣节那天，我提着一只装满了印着衣服、钱币与金银元宝的黑色塑料袋，向着山边那片熟悉的空地走去。夜幂降临，没有月，只有几颗零星，远远地，冷冷地瞅着人间。风从山上吹过来，带着寒气，直往人的领口里钻。我不由紧了紧衣衫，心里想着，那边的风，怕是更冷、更刺骨些罢。

路是湿滑的，刚下过雨，脚下沙沙响，是落叶的声音。这声音，在黄昏里听来，分外清晰，一下一下，仿佛敲在我心上。远远近近的，已经亮起了一小圈一小圈昏黄的光晕，是别人家先点起了火光。那光在风里摇曳着，明明灭灭的，像一只只思念的眼睛。映照着的人影，是疲倦的，也是执拗的，蹲着或站着，成了夜色里一团更浓、更沉的影子。没有人说话，只听得见火焰贪婪地吞噬纸帛时，那呼呼的响声，间或有一两声压抑的、被风撕裂过的啜泣。

我来到那堆熟悉而僻静的土堆前，选择了一处稍微平整的角落，用树枝扫去厚厚落叶，露出了一个比水缸口大的空地，并用树枝小心地画上一个圈，留一开口向着那遥不可及的西方。——这都是您生前教我的，您说，这样，寄去的东西才不会被“孤魂野鬼”抢了去。那时我只觉得有些可笑，而如今自己做起来，却觉得每一动作都郑重得近乎神奇。我将那印着精美花纹的纸衣，那金灿灿、银晃晃的元宝，一件件、一叠叠地放入圈中。此刻，我的手竟有些微微的颤抖。

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嚓”，那一点小小的光，在我手中跳跃起来，我用另一只手护着风，凑到纸钱的边缘。橘红色的火苗先是试探着纸角，随即，像是加了油，“轰”的一下，便窜了老高，很快地蔓延开了。一股热浪扑面而来，驱散了身边的寒意。我的脸被烤得微微发烫，而背脊却依旧感受着夜的清冷。这一种冰与火的交织，竟成了此刻我最真切的体会。

火光成了这小小天地间的太阳，一切都在这跃动的光圈里活了起来。那纸做的寒衣，在火中迅速地卷曲、变黑，化作了片片灰蝶，随着热气盘旋上升；那些金元宝、银元宝，也褪去了耀眼的颜色，熔进一片炽烈的火花里。我静静地瞧着，瞧着那一片通红的、温暖的一个个烟圈。恍惚间，那不再是一堆燃烧的火焰，倒真像是一扇门了。一扇用光与热砌成的，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

门的这一边，是我，是这沉沉的夜，是这静静的山；门的那一边，该是什么样呢？是您带着平日常有的、那一点温和而有些辛酸的笑意，正静静地向我张望么？我仿佛能看见您伸出手，从那光里，接过了这些新裁的棉衣。我甚至觉得，已听见了您的一声轻轻的、满足的叹息。这门里门外，隔着的，究竟是怎样的路远迢迢呢？科学老师告诉过我，那一边是虚无，是永恒的静寂；可此刻我的情感却固执地告诉自己，说这一缕青烟，这一捧温暖，便是确凿的与您联线了。

从前，我是不信这些的。总觉得这仪式里，带着太多懵懂的、老年人的迷信。那时是您牵着我的手，带我到这样的地方。您一样样地做，一样样地指点，嘴里还不停地呢喃着那些祈求祝福保佑的话。我那时只是不耐烦地站着，心思早已飞回到家中那只刚刚逮住的蟋蟀。我笑您迂腐(这"迂"字还是刚从语文书里学到的)，您也不气不恼，只是回过头，在明明灭灭的火光里对我宽容地一笑，说：“傻小子，这就是个念想。”

“是个念想”。直到您也成了那火光尽头，一个模糊的、等待着的影子，我才真正懂得了这四个字里全部的苍凉与无奈。我们并非不知晓物质的焚化终归是空无，但我们更恐惧的是，那份汹涌的、无处安放的思念，会在这辽阔的宇宙间迷失了方向。我们需要这样一扇“门”，需要一个特定的时节，一个庄严的仪式，来告诉彼此——我还在思念着你，你还在那头，好好的。

火势渐渐地弱了下去，那扇通红的、温暖的门，也仿佛在缓缓关闭。最后只剩下一堆暗红的余灰，像大地上一只将闭未闭的、疲倦的眼睛。仍有零星的青烟，纤细地、固执地向上缭绕着，不肯散去，一直融入那高高的、墨蓝的夜空里去了。

风又吹了过来，将地上的灰烬盘起，打了几个转，一会儿便吹得无影无踪了。它们是真的到了您的手里，还是仅仅消散于这十月的寒风中了呢？我不知道，也不愿去深究了。我只觉得心里那一片涨得满满的、酸楚的潮水，仿佛随着那堆火光烧尽了，随着那缕青烟飘散而去了，此刻竟意外地获得了一种心灵上的平静。

我站起身，整了整衣服，向着那即将熄灭的余烬，默默地望了最后一眼。夜，更凉了。

回去的路上，脚步似乎轻快了些，心情也似乎轻松了许多。抬起头，天上的星星，仿佛比来时更多、更明亮、更温润了些。我推开的，是人间一扇普通的门；而在山边，我叩响的，是另一扇，叫做思念的门。这门里门外，是生与死漫长的牵挂；但至少在今夜，那火光，曾为我们彼此，照亮过一刹那的，相逢的路。

感谢您的欣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