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鲁的干旱与阴影》

吴伟栗

河北怀鲁的初夏，总带着一种干裂的苦味。土地像被火烤过的黄瓷，风从田垄上刮过，卷起一层层褐色的尘土。

自去年七月以来，这片土地就再没有得到过一场像样的雨。春播失败，秋收无望。村里的人们坐在破旧的屋檐下，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眼神浑浊而不安。

就在这样一个将旱情与恐惧熬成浓汤的季节里，格林牧师一家从英国度假归来了，他们兴致勃勃的踏上怀鲁的土地。然而，他们不知道等待他们的，不是一块干涸后的宁静大地，而是一场日益逼近的风暴。

失去联络的夏天

回到传教站后不久，格林就察觉到一些隐隐的不对劲。往日热情的村民忽然减少了，目光也似乎变了。他们看似恭敬，却总会在转头的一瞬掠过一种复杂的神色：恐惧、愤怒、猜疑混在一起，像是暴风雨前低沉的气压。

到了五月中旬，最要紧的事发生了：外界的消息，突然断了。铁路线在怀鲁北方被掀翻，枕木成了焦炭；邮差走到半路再也不见踪影；谁也不知道前方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所有的道路都被暴民堵死，前往天津的方向，像是被一堵无形的墙隔绝了。

当格林站在院子里望向北方时，心里掠过一种几乎要将人撕裂的孤独：世界离他们越来越远，而危险却在逼得越来越近。

风中的谣言

饥荒是最好的土壤，它能让人心发霉，让谣言长出翅膀。短短数周内，怀鲁出现各种骇人的说法：“洋人挡住了天。” “神明发怒，是因为教堂。” “只要赶走他们，就会下雨。”

起初只是妇人们在井边悄悄议论，后来成了街头孩子大声吆喝的口号。再往后，连原本与教会关系良好的乡绅也在摇头。风越刮越热，越刮越狂躁。怀鲁的空气像一口巨大的高压锅，随时可能炸裂。

六月十二日：午夜惊魂

那一夜，天空像被灰布蒙住，又闷又黑。卧室的木门敞着，是为了让空气流通一点。午夜时分，格林最小的儿子轻轻哭了一声。

格林睁开眼的瞬间，血液几乎冻结：有一个男人，正站在床与门之间。他一动不动，像从夜色里长出来的影子，月光斜斜地照在他脸上，让他既真实又不可捉摸。没有多想，格林“嗖”地从床上跃起。那黑影像被惊醒的野兽，猛地窜向门口，翻身消失在院墙外。

第二天，储屋被翻得乱七八糟，土壤上留着深深的脚印。第三天，铜锣不见了。第四天的深夜，脚步声再次出现。那段日子里，每到夜里，整个传教站像一只被黑暗包围的小船，随着风声和窸窣的脚步声微微颤抖。

善意与恐惧并存的怀鲁人

怀鲁不是一座冷漠的城镇。危机之中，也有人冒险前来敲门。有位老乡悄悄找到格林，环顾四周后，说出一句让人头皮发麻的话：“牧师，十五到二十个假扮拳匪的人，计划今晚动手。”

他的声音低得像蚊子，仿佛连墙壁都不能听见。而另一些人则劝他们别听风就是雨，说今年旱得厉害，大家脑子都热了。格林不知道该相信谁，但他知道：真正的危险，从来不会先打招呼。它只会默默逼近。

干旱的疯狂

整个六月，怀鲁像一块被焙烤过的铁板。

人们纷纷跪在田里、树下、院子口，祈求老天赐下一滴雨。老人说：这是“天怒”，年轻人则握紧拳头，咒骂外国人的教堂。

街头墙壁出现了粗糙的标语：“赶走洋人，天就会亮。”在迷信与愤怒的混合物里，怀鲁的村民每天都在变得更敏感、更激动、更易被点燃。格林一家人仿佛生活在一颗被点燃，但尚未爆炸的火药桶上。

雨终于来了

6 月 30 日清晨，天空终于变了。先是低沉的闷声，像谁在远处敲击巨大的战鼓。随后，乌云迅速聚拢，灰黑色的天幕压向大地。一道雷声劈裂天空，孩子们最先尖叫：“要下雨了！要下雨了！”

他们冲到格雷格小姐身边，抓着她的裙摆，激动得跳起来。下一秒，雨点带着久违的力量砸落下来，大地像突然得到宽恕，发出“滋滋”的声音。雨下了整整三天。农民们流泪。格林和妻子举行感恩祷告。连疲惫的空气都似乎被洗净。人们相信旱情会缓解，田里还能再播一次。怀鲁在雨声里松了一口气，但暴风雨后的平静，并不是和平。

逼近的黑暗

雨停后的第三天，北方传来一条令人心惊的消息：离怀鲁只有十五英里的地方，有个传教士被杀了。那一瞬间，格林站在院子里，望着雨后清新的天空，心里却像被一道冷风掠过。

大地得到了雨水，人心却没有被治愈。从怀鲁到北方，只隔着十五英里的土地，而暴力正在向他们走来。

黎明前的沉默

夜幕降临，院中又响起一阵风吹过树叶的声音。格林知道，那不是平常的夏夜：天虽然亮了，但黑暗正在逼近。怀鲁还未察觉，整个华北也还未意识到，一场席卷无数生命的灾难，正在从地平线缓缓升起。格林一家、格雷格小姐、无数的中国基督徒……，他们都站在历史将要坠落的悬崖边，却无人能够退后一步。

真正的风暴，还没有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