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关外的风,一旦过了寒露,便褪尽了最后一丝温存,变得硬朗而锋利,像磨快的镰刀,刮过田野,刮过山岗,刮过辽西老家院子里那堵低矮的土坯围墙。天地间的色彩,仿佛被这风一吹,便陡然浓重继而凋零——高粱的火红、玉米的金黄,都迅速收敛,沉淀入黝黑的土地,只留下大片大片的赭褐与苍茫。</p><p class="ql-block"> 就在这万物开始敛藏的季节,母亲却格外地忙碌起来。冬贮是顶要紧的大事,白菜要入窖,土豆要归筐,萝卜也要埋进沙土里。然而,在我童年的记忆里,还有一种更牵动人心的贮藏,关乎味道,更关乎情意——那便是晾晒干豆角。</p><p class="ql-block"> 老家院子的围墙下,栅栏边,春日里点下的豆角种子,此刻已走完了它一季的繁华。藤蔓不再鲜绿,叶片也变得斑驳,可就在这看似衰败的枝蔓间,却垂挂着一串串饱满而修长的豆角,是那种最普通的“大姑娘挽袖子”豆角,细细长长,泛着生命最后时刻沉淀下的、略显苍白的浅绿色。母亲挎着那只用了多年的柳条筐,俯身其间,动作轻柔而精准地将它们一一摘下。那“啪”的一声轻响,是豆角离蒂的声音,清脆,带着一种收获的圆满。</p><p class="ql-block"> 接下来的工序,在我眼里,充满了仪式感。新摘的豆角被倒入硕大的铝盆里,井水哗哗地注入,母亲的手在其中反复揉洗,洗去尘土与疲惫。灶膛里的火生起来了,跳跃的火苗舔着漆黑的锅底,一大锅水翻滚着,冒出腾腾的白汽。豆角被分批次下入沸水中,只那么“汆”一下——母亲总说,时间短了晒不透,时间长了没嚼劲。这其中的分寸,全在她几十年的经验里。豆角在沸水里打一个滚,颜色瞬间变得愈发鲜亮,一种近乎透明的翠绿,随即便被迅速捞出,摊在盖帘上,沥去滚烫的水分。</p><p class="ql-block"> 晒,是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步。焯过水的豆角,被母亲一根根、一丝不苟地搭在院子里的晾衣绳上,或是屋檐下那根专门用来晾晒干货的竹竿上。秋日的阳光,已不似夏日毒辣,变得温和而通透,像融化的蜜糖,缓缓地流淌在这些豆角上。风穿堂而过,那一串串细长的豆角便微微摇曳,像垂落的丝绦,像无声的风铃。它们身上的水汽,被阳光和风一丝丝地抽走,饱满的身躯渐渐变得干瘪、皱缩,颜色也从鲜绿转为深沉含蓄的墨绿,最后,成为一种接近褐色的、承载了太多光与风的古旧颜色。</p><p class="ql-block"> 几日之后,干豆角便成了。母亲小心翼翼地将它们从绳上取下,它们变得轻飘飘的,相互摩擦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如同秋虫絮语般的声音。她用麻绳将它们一捆捆扎好,悬挂在厨房梁下,或是收纳进透气的布袋里。那一串串悬着的,仿佛不只是豆角,而是整个秋天被浓缩了的精华,是冬日里一个沉甸甸的念想。</p><p class="ql-block"> 整个冬天,它们就那样安静地待着,直到年关将近。记忆中,干豆角登场最隆重的时刻,便是春节的餐桌。那是物质尚且匮乏的年代,一顿丰盛的年夜饭,是全家一年到头最大的期盼。提前一两天,母亲会取下一捆干豆角,放在温水中浸泡。神奇的蜕变便发生了——那些看似枯槁的干菜,在水的滋润下,慢慢舒展开皱褶的身体,恢复了些许柔软,虽不复当初的挺阔,却多了一份韧性的风骨。</p><p class="ql-block"> 干豆角的最佳搭档,永远是五花肉。大块的带皮五花肉,在热锅里煸出金黄的油脂,烹入酱油、料酒、八角、桂皮,加入糖色,炒出浓郁的香气。然后,泡软的干豆角便被投入这滚烫的肉汁中,与肉块一同在铁锅里咕嘟咕嘟地慢炖。肉汁的丰腴,香料的醇厚,一点点渗透进豆角那如同海绵般的纤维里。待到上桌时,红烧肉颤巍巍,肥而不腻,而干豆角则吸饱了汤汁,油亮亮,软韧中带着十足的嚼劲,咬下去,肉的精华在口中迸发,竟比肉本身还要来得醇厚、香浓。这道菜,在当年的餐桌上,堪称“奢侈大菜”,每一筷子都夹着满足与幸福。</p><p class="ql-block"> 当然,也并非总有肉吃。在更平常的日子里,母亲会用它来炖土豆。土豆切滚刀块,与泡发的干豆角一同下锅,只需简单的油盐酱醋,加水慢煨。没有荤腥的打扰,干豆角自身的味道反而被激发出来,那是一种来自阳光和土地的、质朴而纯粹的鲜香。土豆炖得沙沙的,融化在汤汁里,让菜汤变得浓郁,干豆角在其中沉浮,吃起来鲜嫩可口,拌着热腾腾的高粱米饭,能让人扒下两大碗。偶尔,母亲还会将它细细切碎,用盐和辣椒腌制成一小碟咸菜。早餐就着滚烫的稀粥,那咸香韧爽的滋味,是任何商店里买来的酱菜都无法比拟的妙品。</p><p class="ql-block"> 时光荏苒,转眼已是三四十载。如今的超市里,四季蔬菜琳琅满目,即便在寒冬,也能买到各种鲜嫩的豆角。我也曾尝试买过现成的干豆角,用同样的方法烹制,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少了那股浓得化不开的香气?还是少了那口嚼劲背后的阳光味道?</p><p class="ql-block"> 我渐渐明白,我念念不忘的,哪里仅仅是干豆角本身。我怀念的,是故乡秋天那高远湛蓝的天空,是院子里那堵爬满豆蔓的旧围墙;是母亲在灶间忙碌的、微微佝偻的背影,是她那双被井水和岁月浸泡得有些粗糙的手;是全家围坐在炕桌旁,分享一盘干豆角红烧肉时的欢声笑语;是那串挂在屋檐下、在秋风里轻轻摇晃的,整个童年的秋天。</p><p class="ql-block"> 那串干豆角,串起的,是春种夏长的希望,是秋收冬藏的智慧,更是母亲用最朴素的方式,为家人封存起来的一整季的温暖与爱。它是一根看不见的线,无论我走多远,总能顺着这熟悉的味道,找回那个洒满阳光的、属于老家秋天的院子里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