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说起山里红,便不能不提那山。那山是没有名字的,或者说,它的名字太多,东沟、西岔、南坡、北梁,随人叫去。它算不得如何雄伟,只是那么厚厚实实地、安安稳稳地坐在那儿,像一头歇晌的老牛,将我们小小的村庄温柔地揽在它墨绿色的怀里。我们这些孩子,是常在它身上攀爬的,熟知它每一条褶皱里的秘密。而山里红,便是这秘密里顶甜蜜的一桩。</p><p class="ql-block"> 夏日里,我们盼着它。那时节,满山的绿是泼墨一般的,浓得化不开。山里红的树便混在这一片的蓊郁里,并不十分起眼。它的叶子是宽卵形的,边缘裂开些浅浅的锯齿,算不得如何出奇。我们惦记的,是那藏在叶腋下的小小的、青涩的果子。它们像怕羞的处子,紧紧地簇拥着,硬邦邦的,没有一点看头。我们却耐着性子等,等着秋风来点化它们。</p><p class="ql-block"> 秋天终于来了。那风,先是一阵凉似一阵,将天空刷得又高又远,像一块洗过的蓝瓷。而后,它便成了个技艺高超的画师,擎着巨大的笔,在山坡上肆意地涂抹。柞树的叶子黄了,枫树的叶子红了,杨树的叶子则是一片灿灿的金。然而这些,在我们眼里,都不过是些热闹的铺垫。我们目光如炬,只在那一片斑斓里,搜寻着一种更其浓烈、更其纯粹的红——那便是山里红了。</p><p class="ql-block"> 这时候再上山,心境便大不相同。脚踩着厚厚的、酥脆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一路踩着极薄的糖片。空气里满是草木枯萎后散发出的、清冽的芬芳。我们不再四处疯跑,而是有目的地,向着记忆里那些沟沟叉叉进发。多半是在一处向阳的坡上,或是一道土坎的边缘,忽然地,眼前便是一亮。</p><p class="ql-block"> 一棵,或是几棵山里红树,就那么静静地立在那儿。夏日里平凡的绿叶,此刻已染上些微的黄,边缘带着憔悴的倦意。可这所有的黯淡,都只是为了衬托那一树累累的、深亮亮的红果!那红,是怎样的红呢?不是牡丹那种雍容的、富贵逼人的红,也不是月季那种娇俏的、带着媚态的红。它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沉甸甸的红,像无数颗打磨光滑的红玛瑙珠子,又像是谁家顽童,一夜之间用最浓的朱砂,将这满树的枝桠点了个遍。果子结得那样密,一串串,一簇簇,将枝条都压得弯了下来,谦逊地,却又无比骄傲地,向着大地展示着它饱满的、汁水充盈的身躯。</p><p class="ql-block"> 我们欢呼着奔过去,也顾不得荆棘扯破了衣衫,小石子硌疼了脚底。个子高的便踮着脚,攀住那柔韧的枝条;个子矮的,像那时的我,便像只猴子似的,三下两下蹿上树去,寻一个稳妥的枝桠坐了。伸手摘下一颗,那果子圆圆的,或略带些梨形,托在掌心,凉丝丝的。表皮光滑极了,亮晶晶的,仿佛凝着一层秋日的薄霜。</p><p class="ql-block"> 迫不及待地送入口中,用牙轻轻一磕,“嘎嘣”一声,一股极清冽的酸甜便瞬间在舌上炸开。初入口时,是那尖锐的、不加掩饰的酸,激得人眉头一皱,口水便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可你稍一迟疑,那酸便迅速地退潮,一种淳厚的、绵长的甜意便从舌根下袅袅地升起,与那残余的酸纠缠着,缭绕着,形成一种无比复杂的、勾人魂魄的滋味。这甜里透着的酸,这酸里引出的甜,比任何糖果蜜饯都来得生动,来得真切。它仿佛不是果子,而是这整个秋天浓缩了的魂魄。</p><p class="ql-block"> 我们坐在树上,两条腿晃晃悠悠,一颗接一颗地吃。直吃得牙齿软了,舌尖麻了,还觉得不过瘾。衣兜里,裤袋里,但凡能装东西的地方,都塞得鼓鼓囊囊,满载而归。下山的路,便走得格外轻快。夕阳的余晖将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那沉甸甸的衣兜坠在身上,心里却是满盈盈的欢喜。</p><p class="ql-block"> 这些果子带回家,也并不就此完结。母亲会将品相最好的一些,用针线细细地串起来,做成一条长长的、红艳艳的珠串,挂在屋檐下。那不只是装饰,更像是一件朴素的、带着祈愿的仪式。北方的冬天来得早,当大雪封门,万物凋零,屋子里烧着暖炕,呵气成霜的清晨,母亲便会从那条珠串上摘下一小捧,洗净了,与几个冻得硬邦邦的秋梨一同,放在搪瓷盆里,加上冰糖,在炉子上慢慢地熬。不多时,满屋子便弥漫开一种温润的、带着果木清气的甜香。那是一碗山里红梨水,喝下去,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酸甜可口,能将一整个冬天的干燥与憋闷都化解开。那挂在檐下的山里红,便从秋日山野的野趣,化作了冬日家屋的温情。</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离了那山,到了这不见四季分明,只有常绿乔木的城市。超市里也有卖山楂的,个大,饱满,被保鲜膜精心地包裹着。我买过一回,用水洗了,满怀期待地咬下去,味道是甜的,规规矩矩的,驯驯服服的甜,却独独少了那股子冲破牙关的、野性的酸,少了那股子从舌尖直抵心灵的、凛冽的劲道。我于是明白,那真正的山里红,是只肯生长在山野之间的;它的魂魄,是与那带着松针与泥土气息的秋风,与那清冷的霜、寂寥的露水长在一处的。它不肯被圈养,被改良,它那倔强的酸,便是它对这山野最后的、也是最忠诚的守望。</p><p class="ql-block"> 前些年读《本草纲目》,偶然翻到,上面写着山里红可“化饮食,消肉积……滞血胀痛”。我对着那几行冷静的、不带感情的方块字,忽然有些走神。我想,它化去的,又何尝只是肠胃间的滞腻呢?它更像是一味药,一味能化解乡愁,消解都市里那无名的、绵密的焦虑的灵药。只是,这味药,须得是那秋日山里亲手摘下的,带着风霜雨露的,才最见疗效。</p><p class="ql-block"> 唐人诗里有句:“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那南国的红豆,是寄托相思的,玲珑而缠绵。我们北地的山里红,却从不寄托这样纤细的情感。它就是它自己,是秋日大山最直白、最慷慨的馈赠。它不等人来寄相思,它只管在属于自己的季节里,红给天看,红给山看,红给那些懂得它滋味的孩子看。</p><p class="ql-block"> 今夜,我的书桌上没有山里红,只有窗外城市不夜的、橙红色的天光。我闭了眼,那满树深亮亮的红,便又在记忆的枝头,一嘟噜一嘟噜地,沉甸甸地红了起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