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我的童年,是被几口粗陶大缸腌透了的。它们蹲在老家院子的角落里,像一群沉默的罗汉,肚里藏着农家一整个年景的咸与香。一口渍着酸菜,一口雪里蕻在里头做着清冷的梦;另外几口,便全是盛装大酱的天下了。那酱,是东北土地的魂,是每户人家灶王爷都认得的气息。</p><p class="ql-block"> 做酱,是一场漫长而虔敬的仪式,始于秋天。新收的大黄豆,圆滚滚、金灿灿的,是土地最慷慨的馈赠。母亲将它们用水淘洗得干干净净,仿佛要给婴儿沐浴。随后,便让它们在清水中泡上一两天,直喝得豆子们个个心满意足,胖了一圈。接下来,便是柴火大锅的舞台了。豆子们在沸水里翻滚、呢喃,咕嘟咕嘟地,将满屋都蒸腾起一股朴实的、暖烘烘的豆腥气。煮到火候,豆子酥烂,汤汁将干未干时,便起锅沥水,摊在巨大的盖帘上,由着秋风将它们的身子吹凉。</p><p class="ql-block"> 这时,我们小孩子们最乐意干的活儿来了。用手将凉透的、黏成一团的豆泥,打成一块块沉甸甸的酱坯。那感觉,温热而扎实,像捏着一块块柔软的土地。酱坯被置于高高的架子或屋内窗台上,接受日光的检阅与风霜的洗礼。直到某一日,它们周身均匀地长出一层茸茸的、象牙色的白霜——长大才知那叫“菌毛”,那非但不是腐坏,反而是生命转化的神奇印记——豆的精华,正被时光与微生物悄悄酝酿。这时,再将这长了白毛的酱坯敲碎,洗去白霜(菌衣),按着祖传的比例加入晶亮的大粒粗盐,便可请入那口终年守候的大缸了。</p><p class="ql-block"> 缸口蒙上透气的白布,用红绳细细扎紧,它便开始了长达数月静默的发酵。这期间,仿佛所有的日光、月光、风声、雨声,都悄悄被这缸吸收了去,化作内在的、汹涌的蜕变。待到秋末冬初,揭开蒙缸布,一股浓郁逼人的酱香便会直冲肺腑。缸内,早已是黄橙橙、稠汪汪的一派景象,那颜色,温暖而醇厚,像凝固的黄土一般。</p><p class="ql-block"> 而这酱缸,除了是酱的归宿,更是一个神奇的咸菜宇宙。大萝卜、青黄瓜、青椒、茄子、芥菜疙瘩、线豆角等无不可投入其中,历练成佐粥下饭的风物。然而,在万千咸菜之中,我独独钟情于那最不起眼的——酱缸腌芹菜叶。</p><p class="ql-block"> 这实在是一种物尽其用的智慧。寻常人家吃了芹菜,那翠绿生香的叶子往往弃之不惜。母亲却总要将它们细细摘下,洗净。烧一锅滚水,将芹菜叶氽进去,只一瞬间,那绿便愈发鲜亮逼人。捞起,用细纱布包了,使劲拧干,去除那最后一分水汽,仿佛要将春天的汁液也一并挤压出来。随后,取几片肥厚的大白菜叶,像裹襁褓一般,将这一团深绿的精华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再用细细的棉绳一道道捆扎妥帖,成一个结结实实的小包袱。</p><p class="ql-block"> 这绿色的包袱“扑通”一声被投入酱缸,便开始了它漫长的、黑暗的浸润。它贪婪地吸吮着豆酱的咸香与醇厚,又将自身那一缕清倔的草木气息,毫无保留地回馈给酱缸。这是一个秘密的交换,一场风味的融合。</p><p class="ql-block"> 约莫半月之后,便可捞食了。解开那已被酱汁浸染得半透明的白菜外衣,里面的芹菜叶早已脱胎换骨。它不再是那蓬松散乱的叶子,而是被压缩成深褐绿色的一块,纹理分明,闪着乌金般的光泽。凑近了闻,酱的沉郁醇厚之下,是芹菜那一丝清越的、斩不断的香,如同幽谷兰芳,破土而出,那便是无上的美味了。它的咸,是层次丰富的咸,是豆酱历经风霜的咸,恰到好处地勾引着食欲;它的绵糯,是依旧葆有的些许筋骨,在齿间发出轻微的抵抗;而它的香,更是复杂——酱的醇厚如同广袤的黑土地,而芹菜叶的清香则是土地上倔强生长的第一抹新绿,冲破了一切沉滞,在口腔里刮起一阵清爽的风。</p><p class="ql-block"> 有了这一碟咸菜,高梁粥玉米能呼噜呼噜喝下两大碗,煮出的米饭,就着这清咸香脆的滋味,我竟真能如饕餮一般,风卷残云地吃下三大碗。那不只是胃的满足,更是整个身心,都被那来自酱缸深处的、土地与时光交融的厚味,妥帖地安抚了。</p><p class="ql-block"> 如今,那几口大缸早已随老屋一同远去,成了记忆里的风景。超市里瓶装的酱菜,色泽鲜亮,味道却总单薄得像一张纸,撑不起一场厚重的回味。我魂牵梦萦的,终究是那酱缸里酝酿的,整个童年的秋冬,以及母亲那双巧手,为平凡岁月包裹、捆扎出的,那一道清香味十足的、家的封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