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西边地旧时光】之《刨茬子》

米老鼠(原创)

<p class="ql-block">  寒露一过,辽西边地的天就豁朗朗地敞开了。庄稼收尽了,田野里再没有什么遮拦,一眼能望到天边那抹淡苍苍的、瘦下去的地平线。风一阵紧似一阵,刮得人脸上发紧。村里家家户户的屋檐下墙角边,那堆着的盖着的,便成了顶顶要紧的必备品。不是金黄的玉米,也不是红脸的高粱,而是那些黑褐色的、盘根错节的苞米茬子。</p><p class="ql-block"> 在丘陵山坨子的沟沟叉叉,长着一片片不老松,屯边地头稀疏长着杨柳树,这些都归集体所有,那是万万不能砍的。当年,我们这些半大的孩子,也便在这时节,扛起那沉甸甸的镐头,兴高采烈地加入到浩浩荡荡的“刨茬子”的队伍。</p><p class="ql-block"> 镐头是专为这活计预备的,长长的木柄被岁月和汗水磨得油光发亮,握在手里,有一种沉实而亲切的凉意。铁镐头则闪着冷硬的、青灰色的光。我们走到地头,望着那无边无际的垄台,一根根枯硬的茬子,像大地裸露出的、倔强的骨节,密密麻麻地排列着,直排到视野的尽头。心里先就叹一口气,知道这一冬的辛苦,算是开了头。于是弯下腰,将浑身的力气都凝在双臂上,抡起镐头,对准那茬子的根部,狠狠地刨下去。“噗”的一声闷响,是镐头吃进泥土的声音,虎口会被震得麻酥酥的,力气要用得巧,深了浅了都不成。深了,白费气力;浅了,只刨掉一个尖儿,那主根还牢牢地嵌在冻土里,不肯出来。几镐刨下去,那带着一大坨冻土的茬子终于松动了,再用镐背一敲一磕,那土块便簌簌地散落,剩下一个须根虬结的、沉甸甸的茬子疙瘩。这便是一个烧物了。</p><p class="ql-block"> 这活计,是没有尽头的重复。一垧地,每一根垄仿佛长得没有终点。腰,是第一个发出抗议的,先是酸,后是胀,最后便成了一种木木的、沉重的钝痛,仿佛不是自己的了。只好直起身,用拳头在腰眼上狠狠地捶几下,望着前头还有那么长的垄沟,心里便生出一种渺茫的、几乎是绝望的疲乏。胳膊也像是灌了铅,每抡一次镐,都得多费一分气力。手上呢,早磨起了新的水泡,旧的茧子上又叠着新的血印。然而,这苦楚里却也并非全无乐趣。歇气儿的时候,是顶快活的。大家寻个背风的田埂,或坐或蹲,掏出怀里揣着的、冻得硬邦邦的窝窝头,就着咸菜疙瘩,大口地嚼着,大口地喝水。那时节,仿佛连这最简单的食物,也成了无上的美味。男人们卷着呛人的旱烟,女人们则聚在一起,说着张家长李家短的闲话。那笑声,在空旷的田野上,传得老远,显得格外响亮,也格外的脆生。这苦中的一点闲,便成了日子里最滋润的调剂。</p><p class="ql-block"> 我那时跟着家里大人干这活。直起腰抬起头便望见父亲。他尽管身子弱小,却年年领头带着我们一起刨,仿佛他身上有一股使不完的劲,干活快还极仔细,每一个茬子上的土都抖落得干干净净,码放得整整齐齐。他说:“这茬子火硬,耐烧,煮饭快,烧炕也热得长久。”看着那堆成小山的茬子,我们眼里便有了光,那是一种对于冬日温暖的、切实的期盼。是啊,这一冬的暖意,一家人的热汤热饭,全指着这些黑乎乎的根疙瘩呢。</p><p class="ql-block"> 日头偏西,天色暗得发紫了,我们才收拾起家什,将一天的收获背在背上,走一路背回家码起来,或者装在牛车上往家里拉。那牛车,吱吱呀呀在乡间的小路上慢悠悠地走,我们跟在车后,拖着疲惫的步子。回头望去,那片被我们“梳篦”过一遍的土地,变得平整而安详,像一个累极了终于得以安睡的老人。而那些刨出来的茬子,在院子里越堆越高,最后成了一座小小的、黑色的山。</p><p class="ql-block"> 父亲会用草帘子,或者寻些破旧的塑料布,将这“山”严严实实地盖好,压上砖石,怕被冬日的雨雪打湿。从此,心里便踏实了。整个冬天,灶膛里便总是燃着这茬子火。那火,不像劈柴那样轰轰烈烈,却有一种沉稳的、持久的热力,它哔哔剥剥地响着,火光在土墙上跳跃,映着母亲做饭忙碌的身影,也暖着我们冻得通红的脸蛋和手脚。晚上,那炕头总是温温的,躺上去,一身的疲乏便都化在了那一片敦厚的暖意里。</p><p class="ql-block"> 如今,乡下也早烧起了煤炭、用上了液化气,再没人费大力气去刨茬子了。可我总觉得,那哔剥作响的茬子火,那混合着泥土与汗水的气息,那腰酸背痛后躺在热炕上的慰帖,才是故乡冬天里最真实、最结实的味道。它暖的不只是身子,更是那段清贫而坚韧的岁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