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的诠释

春风化雨

　　那是一种极质朴的、带着泥土温度的甜香，像一双温柔的手，不由分说地，便将我那被午后课业磨得有些疲钝的感官，一把揽入了另一个暖融融的世界里去。我正被一阵由午间潦草饮食引出的饥饿感细细地啃噬着，这香味一来，便愈发地变本加厉了。脚步不由自主地，便被那缕香气牵着，走进了办公室。

原来是小张从家里带了山芋来，小李心细，怕我们延时服务腹中饥饿，特地从食堂借了电饭煲，将那紫红色的块茎洗净了，齐齐地码在里头。此刻，蒸汽正“噗噗”地顶起锅盖，那满室的、暖老温贫的甜味，便是从这里弥散开的。我也不客气，拈起一个，那烫手的温度与软糯的触感，立时从指尖传到了心里。剥开一点焦黄的皮，露出里面澄黄或莹白的瓤，咬一口，那股纯粹的甘甜便化在了舌上，仿佛将一整个沉甸甸的秋日都含在了嘴里。

年轻的同事们看着我津津有味的模样，都笑了。一个九零后的姑娘打趣道：“孙老师，常听老人讲‘小锅烀山芋——撒气’，您是我们这里有阅历、有故事的老教师了，能不能给我们讲讲这山芋的故事呢？”

大家都笑着附和。盛情难却，我捧着那块温热的山芋，仿佛捧起了一把通往过往的钥匙。我说：“好，那我就用我们这代人的童年，来给你们一个最美的诠释罢。”

我的声音，将一屋子的人，都带回了那个遥远的、苏北的村庄里。

“那时候，日子是系在土地上的，紧巴巴的。种植山芋，算是旱涝保收的指望，因此家家户户都侍弄得极为精心。”我缓缓地描述着那些场景：春日里如何整理苗床，如何像呵护婴儿般用塑料薄膜为山芋种搭起温暖的拱棚；夏日里，那藤蔓如何疯长成一片“连绵起伏的绿地毯”；到了深秋，人们又如何像拾取珍宝般，将落下的枯叶扫起，作为冬日猪的口粮。

“最有趣的，是冬天取山芋。”我的话语顿了顿，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只有电饭煲里轻微的“滋滋”声，像是在为我的故事伴奏。

“冬日的黄昏，天色墨蓝墨蓝的，风像小刀子似的。我和姐姐，便是我家的‘取芋搭档’。院中的山芋窖，口儿窄窄的，覆着厚厚的泥土与稻草。我总要脱了臃肿的棉袄，才能像只土拨鼠似的，俯下身子，倒着匍匐进去。窖里是黑洞洞的，一股潮湿的、混着泥土与山芋本身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一种很原始、很扎实的味道。”

我细细地讲着如何在黑暗中摸索，如何将山芋一个个扔出，后来空间大了，又如何与姐姐默契地传递那盛满山芋的篓筐。

“出窖的那一刻，最是奇妙。身子探出窖门，被冷风一激，眼前豁然开朗！虽说是暮色四合，却觉得天地无比宽阔。掸去身上潮湿的泥土，仿佛也掸去了一层旧岁的壳，心里便轻快起来。”

接着，我讲到了最富戏剧性的“烀山芋”。我告诉他们，如何用棍子在冷水里捣洗山芋，如何在大铁锅里码放，又如何用塑料薄膜蒙住锅口，用湿布塞紧缝隙。

“那是个仪式。点起一盏煤油灯，我们姐弟几个就在母亲的陪伴下，在灶膛前读书、写字。火苗在灶里‘噼啪’地响，锅上的塑料薄膜慢慢地被蒸汽顶起，像一个愈吹愈大的、透明的气球，里面蕴藏着一整个家庭的温暖与期待。我们不能碰它，只能眼巴巴地望着，凭经验判断着山芋熟透的时刻。那种等待，是焦灼的，却也是幸福的。”

“第二天天不亮，我和姐姐便会主动爬起来。我负责烧火，看那火舌如何贪婪地舔着锅底。当塑料薄膜再一次饱满满地鼓胀起来，满屋蒸汽氤氲，那股香甜便无孔不入地钻出来，宣告着犒劳的时刻到了。我们常常等不及吃早饭，便拣那最小最光滑的山芋，烫得在两手间倒换着，迫不及待地剥开，狼吞虎咽。吃完了，便提上小马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去赶早课。那时，四下里还是寂静的，只有我们几个小伙伴的脚步声、说笑声，和那几点灯火，在黎明前的黑暗里，闪着光。”

故事讲完了，办公室里静默了片刻，随即响起了掌声。年轻的同事们，那些八零后、九零后，甚至零零后的脸上，都流露出一种复杂的情绪，有惊奇，有感慨，也有一种恍然的敬意。

我动情地说：“我们的童年，是一盘永恒的录像带，是一幅永不褪色的风景画。它是人生的独版，也是绝版。童年那余音袅袅的钟声，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至今仍回荡在心田。”

正说着，几个孩子像小麻雀似的，被香味吸引着，跑进办公室来。他们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望着我们。我便招呼他们一起来吃山芋，也一起来听这“过去的故事”。看着这群生在红旗下、长在阳光里的“一五后”，我的心中忽然涌起万顷波涛。

我领着孩子们走到窗边。夕阳正缓缓西沉，它将最后、最醇厚的金红色光芒，像一匹无比华贵的锦缎，毫无保留地铺满了整个校园。那面鲜艳的五星红旗，在晚风中舒卷招展，仿佛一个不知疲倦的舞者，正以苍穹为幕，演绎着一曲无声的、壮丽的乐章。旗杆被夕阳拉出长长的影子，而那面旗帜本身，却像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在愈来愈浓的暮色中，顽强地、骄傲地燃烧着。

“你们看，”我指着那面国旗，对围绕在身边的孩子说，“你们生长在阳光里，成长在红旗下，是何等的幸福！我们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放学后是要下地干活的，是要洗山芋、烧灶火的。而你们，现在却生活在天堂里。”

孩子们仰着小脸，看看国旗，又看看我。那纯净的目光，与窗外瑰丽的夕照、与那猎猎招展的红色，融为了一体。

“所以，你们要珍惜，”我的声音不由得有些哽咽，“要把这宝贵的幸福，化作学习的动力，锻炼好身体。我们每一个人的奋斗，就像一块砖，一片瓦。千千万万的人一起努力，才能筑起我们伟大的红色中国梦！”

孩子们似懂非懂，但那庄严的气氛感染了他们。不知是谁起了头，他们忽然举起小手，向着国旗行队礼，嘹亮的国歌声响了起来：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歌声稚嫩，却充满了力量。它飞出办公室的窗口，与那绚烂的晚霞、与那迎风飘扬的国旗交织在一起，飘荡在红色校园的上空，飘向祖国的四面八方。

我回身，看着办公室里的景象：七零后的我，八零九零后的同事们，以及零零后、一五后的孩子们，几代人因为一块小小的山芋，共同沉浸在这一场“忆苦思甜”的教育中。这不正是最好的传承么？我们这些老师，像一棵棵挺拔的树，也曾结过果实，如今身旁正崛起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我们讲述自己的故事，就是为了让这片森林的根基，扎得更深，更牢。

这一刻，我忽然彻悟了“诠释”的真意。最美的诠释，并非华丽的辞藻，而是将这生活的滋味、历史的脉络与未来的期许，一同烀进这时代的大锅里，让那饱含着奋斗、甘甜与希望的蒸汽，温暖每一颗成长中的心灵，直至那面最红的旗帜，飘扬在每一个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