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整理老屋那张沉静的木桌抽屉时,指尖忽地触到一只沉甸甸的小金属盒——父亲生前用过的上海飞鹰牌手动剃须刀。盒身已被岁月磨去了棱角,标识模糊,却仍透出温润的光泽,仿佛还留存着父亲掌心的余温。这把剃须刀,是父亲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才参加工作时购置的,比我陪伴他的岁月还早了十年。六十余载的晨起刮脸剃须,它始终如一地伴他刮去胡须,刮去岁月的痕迹。轻轻掀开盒盖,锃亮的刀架与油纸包裹的刀片静静躺在其中,宛如掀开了一道时光的帘幕,父亲的身影悄然浮现,清晰如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父亲离开我们已有三年时光了。三年来,他的音容笑貌总在不经意间涌上心头,无声却深刻。这把剃须刀像一段凝固的岁月,默默诉说着父亲一生的整洁与自律,也成了我触摸父亲最真实的信物。我又忆起他坐在木桌前,慢条斯理地打开盒子,取出剃须刀,蘸水、抹皂、对镜,一下一下的刮着,动作沉稳而专注,仿佛不只是在刮去胡须,像是在刮拭生活的尘埃,以清爽之姿迎接每一个清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自记事起,父亲无论去学校教书,还是回家耕田,或是骑着自行车带着豆腐笼走村串户,衣着始终朴素整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容干净。即便家中最困顿时,买不起新刀片,他就用别人弃用的旧刀片,清晨反复用热毛巾敷软胡须,才下手刮净。生活的重压从未压弯他的脊梁,也未曾模糊他脸上的晴朗。他总是腰板挺直,面容干净清爽,花白的头发稀疏却整齐,满身透着书卷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十一岁那年冬天,是家中最艰难的时光。土地刚包产到户,温饱还没解决,母亲又因病骤然离世,家中悲戚弥漫。母亲下葬次日,父亲却让我脱下孝服去上学。我执意不肯,他未多言,只默默取出剃须刀,刮净胡须,换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将书包递给我。他一手抱着四岁的小妹,一手牵着我,向学校走去。五百米的路,我走得很漫长,铭记了一生。父亲不仅把我送进了教室,还找班主任老师给我订下了一份《儿童文学》刊物。这份杂志,他坚持订了十多年,直到小妹初中毕业;后来我的女儿上学,他又为她续订。我家几代人,都在这本杂志的墨香中成长,我家的微信群名就叫《儿童文学》。我至今不解,订书刊的那笔钱,他是如何从借粮食度日、盐水代替牙膏、旧刀片刮脸的日子里省出来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中学毕业去外地打工时,父亲送我一把手动剃须刀。他郑重地说:“你现在是成年人了,言行要正,不打诳语,不说是非。仪表要整,自信自持,不穿奇装异服,不留长发胡须。穿衣不在新旧,贵在整洁干净。每日要头光脸净,精神饱满。这刀盒里有面小镜子,出门前照一照自己。”那把剃须刀早已遗失,可父亲的话却如刻在心上,时时回响,鞭策着我,一直不敢懈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电动剃须刀普及后,我总想为父亲换一把。让他试用我的电动剃须刀后,却摇头说:“不习惯,刮不干净,不如我的刮胡利落。”此后我再未强求。他依旧用那把老刀,但购买刀片的任务我承包了。父亲刀片用得极省 ,每次刮完,必用旧报纸细细擦净擦干,再用原油纸包好,一片刀片竟能用上十几次。直到七十岁那年,他做了白内障手术,暂时无法再自行操作手动剃须刀,我赶紧为他买来电动剃须刀,起初由我代刮,后他渐渐学会自己用。待眼睛康复,他便将电动剃须刀收进抽屉,重新拾起那把飞鹰牌剃须刀。小妹从西安带回更精致的电动剃须刀,他也只是偶尔一用,依旧偏爱那把老刀。他给我们说:“人要知足,要珍惜财物,把日子过得简单些,不要乱花钱。我现在啥都不缺,你们莫再为我添置多余的东西。东西多了就是浪费,一浪费,心就不安。记住,心安了才能舒心,简单才能知足,舒心知足就是幸福。”到了八十多岁时,父亲还坚持自己用老剃须刀刮脸洗漱,还坚持拄着拐杖在田间地头转悠照看着庄稼。</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我轻轻合上剃须刀的盒子,将它放回木桌的抽屉里。那张木桌静默如初,仿佛也懂得守护这段沉静的回忆。父亲虽已远去,可那刮胡刀的铮亮、那晨光中的身影、那句句叮咛,仍如晨光般的清晰,照着我的心上。这把剃须刀,不只是旧物,更是父亲一生的缩影——朴素、坚韧、自律、深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