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相见

原鹰

<p class="ql-block">我不是眼见鬼,神仙没给我开天眼。但我常会梦见已经过世的人。</p><p class="ql-block">没有梦的睡眠就是死亡。我的梦是在现实里接触过的人和事,没有缥缈虚幻,没有只说不现,所以不会在光天化日下画大饼叫人啃空气,只在夜梦中与牵念的故人虔诚交流。</p><p class="ql-block">我在你身边,你能看见我吗?这样的问话时常出现在我的梦中脑际。为了印证这句话的出处,在我一睁眼的刹那,好像有道影子从眼前掠过,也许是个飞虫,甚或是只夜蹩疯(蝙蝠),正在趁暗夜寻找果腹的东西。可当我定睛定神细检细想时,却只看到月光穿窗而进,一朵白云漂浮在半空中,根本没有小动物的影子。</p><p class="ql-block">沙中有印,风中有音,光中有影,死亡至深处,不无魂魄之漂泊。我的幻觉与梦绑定在一起。</p><p class="ql-block">小时候梦见死去的人,还以为是遇上了鬼,一醒来就对着空气吐唾沫,驱阴魂,泄晦气。</p><p class="ql-block">就像我以前不相信命运,但命运一次又一次地眷顾我,照顾我一样,逐渐从排斥到接受,相信起无形的力量,祭拜起各类(寺庙、神仙、族墓等)神明。</p><p class="ql-block">自从相信世上真有鬼,我的心肠开始变软了,不再对着空气乱吐乱唾,不再骂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的人“乱日鬼”,因为他们没素质,鬼都瞧不起他们。</p><p class="ql-block">只要与鬼梦遇,早晨醒来过电影,所有梦见的灵魂,都是曾经在生活里熟悉之人,他们在我的脑海里现形发声,或交代未了的事情,或转告托带事项给别人,或叙述他们在那个世界里的生活情形,活灵活现的如同身在其中。</p><p class="ql-block">我会以梦景判断,他们脱离苦海后转世投胎到了什么地方,变成了何类生命体,日子过得如何等情。</p><p class="ql-block">但你让我给你看看你家亲人在另一个世界里的状况,对不起,我只会梦遇,并不具备灵视功能,以前没见过他们,也不认识他们,没有瓜葛,魂远梦断,他们也不愿意到我这个陌生人的梦中来游荡,即便来了,也可能是一个真鬼,我不愿意让他们附体。</p><p class="ql-block">没有了对鬼魂的恐惧,我的绝大多数梦境,便成了与已故之人的天地对话,因为我心里允得下他们,他们才愿意给我吐露心声,我深信世上还存活着一些看不见影子的力量,相信路途中遇见的每一块坟地、每一座墓丘下面,都居住着一个活灵活现的生命形态,他们不会和俗人争高下,他们比活人更理性,他们活的自由自在,他们虽已脱胎换骨,但对前世遭遇的不公耿耿于怀。余华的《第七天》、崇达的《命运》《皮囊》,对肉体脱离人世到灵魂蜕变的过程作了详尽阐释,信不信由你,反正我是迷信的。</p><p class="ql-block">旅行途中,我会给路过的坟地和遇见的墓丘鞠躬或行注目礼,如同路过寺庙要停车瞻仰、合手祈祷一样,要行礼,要敬畏,死者为大,我不会在亡人安息地的地方解手,即便是急不可待领着别人的半身跑出去嗦口水闻体味,也不会在如此神圣之地肆无忌惮,活人看不到的场景,神仙看得一清二楚,逝者的魂魄也把活人的一举一动、所思所念理解得十分透彻。这就是举头三尺有神明,掘地三尺惹众怒的道理。</p><p class="ql-block">魂牵梦绕千百度,只为再次相见。虽然亡故,梦中遇面,意寓怀念!</p><p class="ql-block">在我梦里出现次数最多的灵魂长者,是我的三尊守护神---奶奶、外奶奶、父亲。她(他)们是我生命中永远难以忘怀,难以磨灭的精神支柱,没有他们,就没有我的今日。</p><p class="ql-block">大集体时代的乡村妇女,除了走娘家,几乎迈不出婆家的村庄,外面的世界在他们脑海里是空白,面朝黄土背朝天,被牢牢地禁锢在一亩三分地和高墙厚土小门洞的庄廓院里,没日没夜缝补纳鞋洗抹、喂猪喂鸡务劳田地生育煮饭,脑子里装着的,仅是婆婆妈妈针头线脑细细碎碎的事情,东家长西家短是最大新闻,亲生父母一死,便成了断线风筝,与出生之地失联,最终把自己累垮病死在生儿育女的人家,在留后的功劳簿(族谱和墓碑)上留下一个缀夫名份。</p><p class="ql-block">正因如此,奶奶在我的梦里不是怨天尤人就是唉声叹气,不是摊派活路就是言传身教,脚不落地,忙忙活活,唠唠叨叨,恨铁不成钢,抱怨儿子们吃头大,死出力气不动脑子,叹息孙子们长得慢,磨损鞋子衣服太快。</p><p class="ql-block">但我始终梦不到爷爷和母亲的身影,他俩都没留下照片。我没见过爷爷,他死的时候我刚满一岁。我脑海里没有母亲的形象,她离别人世的时候是二十六岁、我刚过三岁,或许因为营养不良发育迟钝,我对她就是没印象,残存的一点记忆还是她和她的丈夫我的父亲大人,站在土炕上吵架,我无数次的判断,估计是早晨刚睡醒尚未下炕,就为了一日三餐开始拌嘴,亦或是在大集体里劳累了一整天,黑天半夜回家做饭洗抹完才上炕准备睡觉,父亲急不可待又想造人,母亲不肯接受第五胎拒绝配合,其结果在生育这一胎时夺走了她的命。</p><p class="ql-block">尽管在上小学初中的时候我曾无数次地跑到母亲的墓上哭泣、倾诉,但她从来没有露面在我的梦里,实在想念的时候,梦到的都是下麻乙派弯倒数第二块地左上角的哪一个小坟丘。</p><p class="ql-block">对我们姊妹们来说,生母只是幻想。得不到母亲安慰的孩子都是可怜的!</p><p class="ql-block">在那个饥寒交迫加恐怖的年月,三个年份里我们家失去了两个顶梁柱,一个是被乡亲们摧残死的,一个是生我的第二个妹妹时去月间的(大出血),我们家的天在十多年前塌下来了一次,六十年代又塌了两次,肝肠寸断,一次比一次痛扯心肺。</p><p class="ql-block">我梦里的第二亡故群体,是伯父叔叔们,他们虽然在不同时间跑到九霄云外了,可带给我的梦境,全是在阳世间含辛茹苦挣吃喝、面朝黄土背朝天,艰难养家糊口的情景,与我说话的时候也在不停地劳作,为一家人的生计忙碌。</p><p class="ql-block">每个人注定不会陪伴在你我的生命中。长辈们抛下烦恼驾鹤西去了,我们也迟早会不顾子女和亲人挽留飞奔冥界,人间阴曹两重天,每个人都要经历一次命运蜕变,我们哭的时候他们在笑,我们笑的时候他们在幽魂。</p><p class="ql-block">天道轮回,顺其自然,哭笑皆必然。</p><p class="ql-block">我梦里的第三亡故群体,是同学、同事和老前辈。老前辈是我走上工作岗位后的第一任领导,一个可亲可近,和蔼温存,从心底里关心帮助年轻人进步的老爹。好人得好报,九十年代寿终正寝后,活佛亲自给他圈了一块风水宝地,让他长眠在他工作生活了几十年的黄教格鲁派圣地,没让他回那个叫作花庄的老家睡族墓,因为他的亲朋好友及子女们都在湟水中游。</p><p class="ql-block">老同学尔辉在我的梦里频繁出现,他在那边很潇洒,每天品茶喝小酒,还有漂亮仙女作陪。心直口快,正直坦荡的他,因为高考落选又补习一年,才与我们相逢在一个班级,就读师范后又和我是上下床,两个殁娘娃,两双布鞋交换穿,三件外套轮流穿,给其他人留点“富有”感,谁口袋里有毛毛钱便救济另一位。分配工作后我在机关他在学校,他先后担任了一个大学区的校长、县(市)卫生学校的校长,因为不巴结、不团络、不上供,被不怀好意的人说三道四,在领导面前喘闲话使绊子。</p><p class="ql-block">职场里拉圈子的人,私底下污浊不堪。同行校友官更具排斥性诽谤。老同学对被孤立并不气馁,明白人旁敲侧击点拨他,该出血时就自己插刀子放血,“好心好意”没能触动他固执的秉性。</p><p class="ql-block">尔辉因病早逝,使我和同学们失去了一位乐观豁达的好战友。病重期间我和同学们陪他玩牌,一同过除夕度年关,找偏方给他配药,能陪一天就算在人世间多接触一天。可惜病不留人,命不留人,他去天国之路无人可阻隔,除非神仙不想收留。</p><p class="ql-block">按照他的临终吩咐,家人在他的棺材里装进了一套精致的酒盅酒壶,同学们聚会喝酒时,首先会给他奠祭上三杯子。在世为友,来世是伴,咱们的湟师大、咱们黄牙红脸蛋,都是有故事的人。</p><p class="ql-block">前些年,是个吃喝不受管束的宽松氛围,和睦、热闹、自由、我行我素也害了不少人,在我进城工作后的单位的同事:延炳、增元、延龄、东升、成荣等都是好酒家,可是,延炳有病不戒酒,增元心肌在作梗,延龄口口声声宁活质量不活数量,东升酗酒不听劝,成荣牺牲在结古镇。</p><p class="ql-block">人像庄稼,熟透了自然会死,没熟就死,必有原因。几个同事过早地离开了人世,其中原因与基础病有关,更与频繁应付酒场或乙醇上瘾自酌过量有关,说正常实非正常,说必然实属偶然。</p><p class="ql-block">尤其东升,天天醉生梦死,像没有固定桩的小船,晃晃悠悠,失去方向和重心。他<span style="font-size:18px;">身形消瘦,四肢修长,头和手颤颤巍巍,饭碗端不稳定,菜夹不到嘴边,</span>一天一醉亦或三天两醉,走路时踩着滑稽的“舞步”,像是在享受着除了他自己以外,没有人可以听得到的音乐。</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死亡总让人感到悲哀和无助。我们看不见死神,但他却一个接一个地接走我们熟悉的人。</span></p><p class="ql-block">最可惜的当属成荣,年纪轻轻呜呼哀哉于睡梦中,虽然平日里也能喝一点,但毕竟在相对较低的海拔;虽然睡觉时关不住呼噜,醉酒后由妻子解开脖子处的纽扣,随时推搡调整好其睡姿。但谁能想到,一次下基层上高原……尽然成了他命运的休止符。</p><p class="ql-block">人生就像一本本写好的书,人手各有一册,书的内容结束时,生命也就走到了尽头。真可惜的是,有些人的书,比别人的要薄一些。</p><p class="ql-block">工资低的时候,喝上几两酒,吃上几疙瘩肥肉,感觉就是幸福和享受,天天喝酒顿顿吃荤,真把自己当成了活神仙,一个一个躺进铁板新村,才发现肉身如此经不起折腾,灰飞烟灭实在容易。</p><p class="ql-block">河湟女人把男人们灌纣式后胡言乱语的蒸馏水叫作“马尿”,气急败坏的她们,没有一个人对喝了马尿的人生另一半不反感,即便是如胶似漆的知己或情人,只要喝上酒仙们自命的琼浆玉液,也会被平日里温柔的她们骂的狗血淋头,十天半月不让他摸纽扣。</p><p class="ql-block">二十一世纪初风华正茂的我,也算得上一条酒蛆,和狐朋狗友们把盏畅饮的频次不比四叔和几个同事少,所以几个老同事现在时不时地跑到我的梦里,绕来绕去还是离不开想煮酒论英雄。</p><p class="ql-block">工业化时代的“马尿”已经不靠“煮”了,生产线上流淌着食用乙醇,勾兑车间里混合着客户需要的味道,酱香(贵酒)、浓香(川酒)、清香(青酒)都能出,造办处已经打破地域和专利了,不纯但能品出味道,说假你又不识真货,贵酒酱在冲,上头快;川酒浓在烧,人烦躁;青酒清在淡,冇劲道。</p><p class="ql-block">酒是生活情趣。</p><p class="ql-block">人生如酒慢慢品,每一滴都有甘醇回味。我举双手赞成时下严格的禁酒令,否则,不知道还会消失掉多少熟悉的不熟悉的身影,叫妻儿老小哭天抹泪,让一同畅饮的酒友间反目成仇。</p><p class="ql-block">与前述几位酒家同事可一拼的,我四叔算一个,从九沟十八弯走向城市的第一个知识分子(五十年代末中师生毕业),省会中心小学教务主任,能写能画,吹拉弹唱,乐观大方。在1975年农历七月的某一日酒驾,把新买的大联瓦“站凤凰”(上海产自行车)当作直升机,脱离了大地开进了空气,摆脱了重力和摩擦力,一个彩虹式弧形自由落体,落进朝阳电厂引水渠,在下泻入水口处打转转,呜呼哀哉时才三十四岁。</p><p class="ql-block">所谓的不幸,就是上一个假期里你还告诉自己的母亲:“等下学期放假了我再来看您”,母亲却没等到那个假期,而是由一辆货车把装你的柏木匣子抬进了巴浪沟。</p><p class="ql-block">我名字里的那一颗字,还是四叔假期里来看奶奶时翻着字典给改的,那会儿我正趴在房檐底下的台沿石上编造三年级的假期作业,四叔说:“双、芳、方”(那时候由着我随便写)都不合适。改过名字后,他叮嘱我“好好学习”,但没说“天天向上”,所以我努力学习考上了师范,但凭写讲话稿、起草公文没能升上去。和我在一个县份里工作教物理,后来成为省厅党组书记的蔫坏,把我能够胜任的岗位卖给了小矬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