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养的狗

梦想

（一）狗娃娘

小时候，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父亲和母亲去了外地，我寄住在外婆家。

外婆家养了一只花狗。它肯定是我出生之后养的，因为我记得，更小的时候，外婆家还吃掺着高粱面的黑馒头，那时候肯定没有余粮再养上一条狗。但这只狗出现在我记忆里已经是成年状态了。它没有名字。农村的狗怎么会有名字呢？

不过叫狗娃儿。平时唤它，也是“狗娃儿，狗娃儿，吧儿，吧儿，吧儿……”这样悠长又有韵律的呼唤，用乡音喊出来，听着就觉得很是温馨。在我的老家都是这样叫狗的。奇怪的是，唤狗的调子都是一样的，偏偏家家户户的狗儿就是能够分辨出是不是自己的主人在召唤，难为它们还能分辨出老主人、小主人、少主人，女主人……不信的话，你可以试试，同样的音调，如果唤鸡或者是唤鸭，往往会唤出来一群，而唤狗，欢天喜地迎出来的一定是的你家的那一只！

狗真是一种很聪明的动物。

听老人说，各家各户的狗都有一种神奇的本事——咬嫁出的姑娘，不咬自家的媳妇儿，哪怕媳妇儿是刚娶进门的。大约狗有自己的灵性，能够分清谁是要长治久安的在家里处下去，而谁又是临时回来住几天的吧。

我不相信，因为外婆家的狗从来不这样。每次和母亲一起去外婆家。老远的看见我们，它就会摇着尾巴欢快的迎上来，我们走的时候，它会一直送到出了镇子口的公路上。看着它欢欢喜喜的迎，恋恋不舍的送，我们怎么能不喜欢它呢？

一个人住在外婆家，却不记得有想妈妈的时候。我本来就是个粗心又贪玩的孩子。外公外婆对我很是骄纵，玩伴又多，没有了学业上被督促的压力，我就像一只撒欢的小鸟，自在极了。每天和伙伴们在一起淘气，和人玩的腻了也不怕，还可以玩狗呢。

让狗叼球叼飞盘，我没有玩过那些玩具，当时的我没有见过，也没有想过。玩的是什么呢，也不过是让狗坐下、躺下、打滚儿，或者是掰了馒头抛向空中，让它跳起来接住吃掉吧。

最爱做的游戏就是弯下腰，抓住它的两只前爪，让它人立起来和我一起蹦跳。它也很喜欢这个游戏，每次和我一起跳，都会很开心地吐着舌头，摇着尾巴，高兴的不得了。它若是人立起来，比当时的我还要高呢。

它是一只成年母狗，所以记忆里它身边围着一群小狗的情景。生了小狗的母狗一般是很凶的，特别是有人靠近它的狗宝宝的时候。可是外婆家的狗不一样，它从来没有拒绝我接近它的小宝宝们。

至今记得肥嘟嘟的小狗崽崽抱在手里的感觉，它们的眼睛还没有睁开，耳朵小小的，扁扁的，塌塌的，鼻子在手心里拱来拱去；软软的，暖暖的小胖肚皮亲亲热热，毫无戒心地贴在手上，光滑的、绒绒的毛蹭着手指、手掌。那种被全心全意信任并依赖的温暖和亲爱。

也许还是有些不放心吧，当了妈妈的它会温顺的呆在我们身边，看着我一只一只的抚弄把玩它的孩子。沉浸在玩耍快乐之中的我，从来都没有去看过它的眼睛。它虽然不会说话，但那目光中的担心和紧张一定是有的吧。对子女的爱不仅仅存在于人类的情感之中，在动物心里也是一样的呀。

我常常觉得，小小的孩子的心中也有暗暗潜伏的恶意，也许这是人性的一部分。有时我会故意揪住一只小狗崽崽的耳朵，让它悬在空中奶声奶气的尖叫。这时大狗会迅速的出现，它看见是我在捣乱，也不会冲上来凶狠的撕咬我，或者疯狂的吠叫。它只会在旁边团团转，拼命地摇着尾巴，口中发出呜呜的叫声，惊慌而无助的看着我，目光中透出焦急和恳求。每当这时，我就会放下小狗。狗妈妈迅速地走向自己的孩子们，躺下来，用身体圈住它们，用舌头舔舐着它们的身体，抚慰着被我欺负了的小狗，仿佛在说：“好啦，别怕，妈妈在，妈妈在呢……”如果我这时硬要板着它的脑袋，让它看着我，它也不会反抗，只是温和的看着我，伸出柔软温暖的舌头，也轻轻的舔一两下我的手。我能看见它的眼神里没有怨怒，有的只是平静的温柔。

那时农村漫游的狗儿里几乎没有白色的，连黄狗都很少。所以它的小狗崽崽也大都和它一样，长着黑白花色的皮毛，只有个别是全身乌黑的。吃奶的时候，一排小狗整整齐齐地伏在狗妈妈的肚皮下面，各自抱着属于自己的奶头，大口大口的贪婪吮吸。它很安静地躺着，一动也不动。而我会让自己心仪的小狗先吃饱了，再让其他的小狗吃。它看着我们，我不知道它当我是它的什么，朋友？主人？或者也是一个更高大顽劣的孩子？

有了弟弟，父母回了家，也接走了我。不再有恣情肆意的玩耍，也不再有狗（我家当时是不养狗的）。星期天，我还是会一个人走七八里的路去外婆家，那主要是为了找昔日的伙伴们玩耍。我一向不缺玩伴，它也不过是一只狗儿而已。

好像是过了几个月或者半年，有一次我去外婆家，听说它死了。发现的时候，是躺在邻居家麦秸垛旁边的一个小窝里，不在它平常住的、我们玩耍过的地方。听说外公把它埋在了自家的菜园里。当然是不封不树了，这已经是家狗最好的归宿——没有被剥皮吃肉。当时我是难过了一下的，但也仅仅是难过了一下而已。我一向粗心，而且贪玩。

写到这里的时候，我忽然觉得愧疚。人的一生之中会有许多朋友、同事，会有许多同伴，而狗，它的一生只有主人。外婆家的那只狗，在它的心目中一定是把我当成了一个很重要的存在，而我就这样轻易的……忘记了它。

这个世界上，它是第一个让我明白，有一种爱是无论你如何伤害它，它都不会伤害你的……

（二）我的阿卡

阿卡是外婆家大狗的儿子，一身和狗妈妈相似的黑白花色的皮毛。小狗们吃奶的时候，它是我优先照顾的对象，因为它已经被我父亲钦点为我家的小狗，就等着暑假的时候我把它抱回去了。

那时的父母，住在远离家乡的一个小山村里。说是“小山村”，其实只是一片荒山，山前山后都是池塘或者是果子林。村里人聚集的地方我没有去过，记忆里的那片山地，除了和我家情况相似的一户邻居，还有的就是茅屋后面的苹果园，以及去我家承包的梨园的必经之路上孤零零地住着的一个老头子了。

满打满算，其实我在那里也就待了将近2个月的时间吧。因为第二年弟弟出生之后，父母就回来了，而我也自然没有再回去过。但是那个地方，那两三间简陋的草房，却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从那里起，我开始不害怕孤独。

记不得有别的朋友，当时邻居应该有一个3岁左右的女孩的，但在我的印象里，除了去的那一天看到她躺在地上玩，身边一只脏脏的土黄色半大土狗，头顶一窝喳喳叫着的燕子之外，居然再没有半点印象。可见当时的我，是不和她一起玩的。

我的朋友是草地，是蚱蜢，是野花，是河边的卵石，是潜水处彩色鳞甲的小鱼，是果园里一串串黄澄澄的梨子，是翻出来的《杨家将》，是带去的一本《唐诗三百首》，是我的阿卡。

很久以后，已经读过李白更多脍炙人口的诗作名篇，我却依然对他的那首《赠友人》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此地一未别，孤蓬万里征。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还记得当时站在池塘边，把这首诗背给母亲听。旁边的邻居对母亲说，“她背这些东西能知道是啥意思？”母亲回答说：“现在不知道，长大了就知道了”。当时的我的确不明白这些诗句的意思，只觉得朗朗上口。

当我明白了离别时的不舍，远行时的忧心，游子的惆怅，故人的依依；一别故乡远，一挥手便可能是永诀的无奈悲伤；当我明白离开同伴的马儿为何长嘶的时候，我已经长大了，生命已经变成一场不断的告别。而那时，我懵懂的双眼里还只有青青的草叶，叶梢上浮现的淡紫色野花，露珠，天地之间扯得长长的雨丝，还有吐着舌头甩着耳朵兴冲冲地向我飞奔而来的阿卡……

母亲给我买的第一本小人书，讲的是一个科幻故事。故事里，忠诚勇敢的农家少年就养了两条同样忠勇的猎狗，一只叫阿卡，一只叫阿迹。少年的名字早已经忘记了，而两条猎狗的名字却被我牢牢记着。阿迹不好听，所以我叫我的小狗阿卡。

暑假来了，我抱着阿卡坐着自行车来到父母身边，它就这样被我带进了山里。

仲夏的天气酷暑逼人，热浪被风挟裹着，隐隐能看到裸露的地皮上方颤动的空气。邻居的黄狗经常被主人赶去洗澡，所以看起来比吐着舌头哈哈直喘的阿卡舒服的多。我不知道该怎么给狗洗澡，就去向邻居请教。他笑着说：“下午给我家的狗洗澡的时候，把你家的狗带上。”

到了下午，暑热刚刚退去，我们便带着两条狗一起出发了。居然来到一个不大不小的池塘，就在我们住的茅屋所在山坡下面。邻居三爷爷抱起他家的黄狗，用力地向池塘远处抛出。水花四溅中，一个湿淋淋的狗头浮出来。黄狗在水中拼命地向岸边游来，那动作神情看起来更像一个慌张的要溺水的人，完全没有人们说“狗刨”时形容的那种悠然自在。三爷爷冲着目瞪口呆的我大笑道：“就是这样洗的，你也这样把它丢下去吧！”

“不会淹死吗？”

“不会，狗天生就会游泳。”我有些担心，但还是抱起阿卡，把它投进了靠岸边的浅水里。阿卡从来没有下过水，被丢进水里之后，自然也是手忙脚乱。好在它无师自通一般在水里瞬间浮起，向我游过来，虽然神情慌乱，但我看得分明，它没有呛到水。

阿卡游上岸，跑到我的身边，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倚在我腿上。它是不是觉得自己做错了事，而我在惩罚它？我伸出手去，抚慰地摸它脑袋上的毛。三爷爷说它的毛还没有湿透，还要再洗一次。我又狠着心抱起它，把它第二次扔进水里。岸上的人们看着两条狗在水里的姿势，一个个笑得乐不可支，我也跟着笑了，其实我一点儿也不想笑的。阿卡在水里的惊慌，上岸之后的顺从和畏缩，让我明白它其实是怕水的，它不喜欢游泳。但是我把它扔进水里的时候，它并没有挣扎或者干脆咬我一口，它只是在落水后拼命的往回游，游到我身边，而后等待着令它恐惧的事情再一次发生。

回去的路上，阿卡似乎忘记了刚才的不愉快，它欢快地摇着尾巴走在前面，隔一阵子会用力的抖一抖身上的毛。带着它体温的水滴，溅到我露在外面的小腿上。逆来顺受，永远保持着忠诚和快乐，我的朋友，我的阿卡。我没有再带阿卡去洗澡。我想隔壁的黄狗是它的朋友，它们都知道池塘的位置，如果愿意洗澡，它们自己会去的。我不想再有一次它在水里惊慌挣扎，我和别人一起在岸上笑的体验，我不喜欢。

山里的夏天，天气变化很剧烈，这一点和我们家乡的平原不同。平原很少下冰雹，最大的风也不过是刮一阵，从树梢呜呜的过去，一会儿就不见了。而我在山里的日子居然遇上了下冰雹！天变得太快了，刚刚还是响晴的天空突然就变得昏暗了，还顾不上看看到底是云还是风遮住了太阳，冰雹便噼里啪啦的从天而降，将外面扣着的破洗脸盆砸得叮当作响。

阿卡当食盆的铁盘子被打得跳起来，跌下去，又跳起来，再跌下去。出去觅食溜达的鸡吓得缩进窝里挤成一团，不时地爆出一两声惊叫。一家人围在门口，看外面地上蹦跳的指头大小的冰疙瘩，看它们旋转着从天而降，义无反顾地砸在地上。

父亲念叨着，冰雹要把树上的梨砸坏了，也一定会砸坏田里的西瓜。三爷爷开玩笑说，这时没跑回家的人一定后悔出门时头上没顶上一只锅。我一边捏弄蹦进屋里的一两个冰疙瘩，一边使劲的唤阿卡的名字，它刚刚疯跑出去玩，现在还没有回来呢，现在在外面待着，它到哪里去找一只锅？

阿卡回来了，在四下飞舞的冰雹里，我觉得它像一个英雄？它的两只耳朵高高竖起，长长的舌头歪挂在唇边，四条细细的小腿飞速前行，在行进的过程中不时露出胸前白白软软的毛。它不像一个丢盔弃甲的败兵，反而像一个勇猛冲锋的将军。它在大家的惊呼声中冲进家门，坐在我们身边，吐着舌头，哈哈喘气。乌亮的眼睛神气的看着我们，又看看外面的冰雹，小尾巴骄傲的摇摇，仿佛是历险归来的英雄一样，洋洋得意。

我的阿卡是一只勇敢的小斗士。

还记得父母带我去梨园劳作的情景，当然是他们在干活，而我和阿卡在田间漫游。天气很热，又近中午，玩了半天的我们都很困倦。我抱着阿卡在田埂上走着，忽然发现它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它一定是在打瞌睡。等它睡着了，我小心地把它放在田埂边一丛茂密的灌木下面，想让它在阴凉的地方舒舒服服的睡一觉。

把它放下后，我蹑手蹑脚的离开，去寻找远处忙碌的父母。刚走了十几步，就听到身后草木被分开的声音。一回头，阿卡甩着软软的耳朵，迈着短短的小腿，正向我奔过来。都说小狗是不会有表情的，可为什么我觉得它在冲我开心的笑呢？于是我们便乐此不疲的玩儿它睡着了，我抱它回阴凉的地方睡觉，我偷偷离开，它马上醒过来追我的游戏。时至今日，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在我的记忆里，还能看见一只活泼可爱的小花狗从阴凉的灌木丛中钻出来，快活地奔向我，满脸带笑……

后来，我离开了那里，回外婆家上学，阿卡则留在那里，担负起看家、给我父母做伴的工作。

再后来，父母也离开了，他们带回了小脸像煮熟的大虾一样红的弟弟，却没有带回阿卡。

阿卡不小心中毒了，大约是吃了有毒的死耗子。那时候各村因为误食毒耗子死的家猫家狗应该有很多。老鼠药的药性之强，从村里想不开寻死的人放弃惯用的农药，而直接把其作为首选就可见一斑。某村的某个人（大多是女人）喝老鼠药死了的事已不是新闻，更何况只是一只狗呢？

听母亲说，阿卡临死的时候一直望着她叫，她毫无办法，只能看着它流泪。母亲不是轻易流泪的人，但他为阿卡的死哭红了眼睛，以至于让人误以为父亲和她吵了架。

于是阿卡就留在了那里。

许多年过去了，弟弟已经长大成人。我家离开一年之后，当年的邻居也回来了，当然也抱回了一个刚出生不久的男孩。我们两家人都再也没有回去过。不知道当年的茅屋怎么样了，大约是又变成了一片荒草坡。梁间的燕子的儿女也一定已经各自长大，各安天涯。弯弯的山路上，孤独居住的老爷爷大约已经过世了吧。

不知道还会不会回到那里再看上一眼。尽管已经物是人非，甚至已经面目全非，去看上一眼并没有什么意义，但我还是有那么一点念想。

我想，我忘不了在梨树的枝叶间晃动的阳光，我忘不了枝叶间晃动的串串肥硕的梨子，我忘不了坐在梨树上自由自在地摇晃着时拂过我脸庞的微风，我忘不了绿绿的灌木丛中向我跑来的小花狗……

我的阿卡。

（三）黑豹

黑豹是我家正式养的第一只狗。

据说它的祖父是一只正宗的警犬，所以它遗传了警犬的一些外在特征：耳朵尖尖，精神抖擞地竖立着；眼神灵动；黑色的皮毛黝黑发亮，黄色的斑块浓密清晰；面孔英俊，体型矫健。母系的血统体现在它脚爪末端以及尾巴尖处的一溜白毛上，不显庸俗，反而有几分俏皮亲民的气质。总而言之，混血的它是一只很威武拉风的狗儿。

不过，那当然是它成年之后的样子了。当初它来到我家的时候，小小的，软软的，蔫头耷脑，趴在父亲晾在院子里的黑布鞋上，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像另一只黑布鞋。刚满月不久的它，还带着一身绒绒的乳毛，但眼神却已经没有那种怯生生的卑微。

也许是父亲把它抱回来的缘故吧，它对父亲的布鞋情有独钟，睡觉时也要抱着。母亲怕它把鞋给咬坏了，就走过去把鞋拿开。当时的情景我没有亲见，据母亲说，抱回来之后一直不声不响的它，为此跟在她身后奶声奶气地叫了很久，仿佛是在抗议一般。母亲说起的时候，眼里带着宠溺的笑，就像看着我和弟弟一样。

奶奶一向不待见小动物，大约是怕麻烦。看到它之后，倒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反感，反而给我和弟弟讲了一个故事，关于家里养过的另一只狗的故事。那是解放前的事情了吧，战争、饥荒、天灾人祸，村子里的许多人都四处逃难去了。

我家也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当时身为女主人的曾祖母对家里已经饿得皮包骨头的狗儿说：“家里没有吃的了，你也走吧，讨个活性命，再待在家里也是要饿死的。”第二天，那只狗从家里跑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奶奶说，“狗，狗，家里的一口。”

不知道那只狗为什么没有回来，比起被饿疯了的人们杀了吃肉这个结局，我们都愿意相信它是有灵性，听懂了主人的话，远远的逃荒去了，终究也讨得了一条活性命。

而这只有幸生活在新时代的混血狗儿，就被命名为“黑豹”，并正式成为家庭中的一员了。

小狗和小孩是天生的伙伴，黑豹也是我和弟弟的好朋友。每当有什么吃的，我们宁愿省下自己不吃，也要拿去喂它。日子一天天过去，它的乳毛一点点褪掉，身子一天天长高，声音也一天天洪亮起来。也许是有警犬血统的缘故吧，它显得比一般的狗聪明的多。玩耍时它要往我们怀里扑的时候，母亲老是嫌它身上脏，远远的呵斥它，而它则会站在离母亲不远不近的地方，汪汪地叫着冲母亲还嘴，惹得全家人哈哈大笑。

它长大了，再也不做抱着父亲的鞋子不放这样幼稚的勾当，但它对父亲的感情还是很深。中午和晚间，每当它在院子里玩得正高兴时，忽然撂下一切，翘着尾巴跑出门去，正在做活计的母亲就会叫我们准备收拾桌子吃饭，因为一定是下地干活的父亲回来了。果然，不久之后就能听到熟悉的小手扶拖拉机欢快的马达声。我们忙着开院门，跟着欢快的马达声跑进来的是兴高采烈的黑豹。它不会说话，可它的神情动作里表现出的开心和亲昵，让全家人的嘴角都不由得弯上去，弯上去……

在农村，下雨的日子就是休息日，照例是修理农具、补觉、串门的好时候。父亲会在做这些事的间隙里摸一摸一摸黑豹的头，说：“看看，狗长个子是先长头，头长好了就开始长脖子、肚子、腿，最后才长到尾巴尖儿嘞！”

可不是，黑豹的脑袋已经长得像模像样，但它的尾巴还挂着些绒毛呢。黑豹欢快地摇着尾巴，舐着我们伸到它嘴边的手，接受我们抚摸它的皮毛。我们喜欢它，它一定是知道的。

春节到了，家里照例要煮肉，父亲把买回来的大块猪肉用刀拆分完毕，奶奶和母亲就在厨房里忙碌起来了。红红的火苗舔着黝黑的锅底，伴着锅锅里的咕噜咕噜的响声，肉香就在院子里弥散开来。我们闲着的人一边看电视，一边晒着房门口透进来的阳光，黑豹则精神抖擞地蹲在厨房门口不远不近的地方，脑袋也随着母亲和奶奶出入厨房的身影而转动，它是等着啃骨头呢。

伴随着奶奶的呼唤，父亲端了一大盆热气腾腾的肉从厨房里走出来，随之而来的是从厨房里挟裹而出的温暖蒸气和我们飞快伸出的手。母亲絮叨着：“洗了手再吃啊，别急着喂狗……”在她的絮叨声里，我们已经各自抓住一根油汪汪的骨头啃了起来，而黑豹呢，它在一边汪汪叫着，上蹿下跳，仿佛在说：“还有我，还有我，还有我哩！”很快，不知道是弟弟、我还是父亲，便抛下一根长长的骨头给了它。它趴在地上，两只前爪按住骨头，牙齿用力的撕咬啃嚼，一边啃一边在喉咙里发出“唔唔”的低吼，仿佛在说：“这是我的！你们谁也不许跟我抢！”样子虽然严肃而且一本正经，但身后那欢快拍打地面的小尾巴还是出卖了它欢欣愉悦的心情。这时的我们早已忘了看电视，都一边各自吃着，一边看着它憨态可掬的样子笑……

不一会儿，全家人手中的骨头都陆续扔到了黑豹的身边。它站起来，叼起这块，又看见那块儿，叼起那块，又看见一块更大的！那神情动作除了惊喜，还透出几分苦恼呢。像极了一个骤然得到许多财富的暴发户，对着突如其来的幸福有些晕菜。

至今记得黑豹当时的样子。一个四五个月大的小黑狗，勤勉地把骨头一块儿一块儿的叼起来，再一趟一趟的送到自己的临时仓库——院门口大椿树的树洞里去。冬日的暖阳下，它扭动着圆圆的小屁股，摇晃着细细的小尾巴，欢快地忙碌着。它不是一个人类的小孩子，否则一定会欢喜的唱起歌来呢。全家人看着它那可爱的小模样，哈哈的乐个不停。

我开心的跟在它身后，去参观那个我们平常不注意的树洞。它细心的把所有的骨头码成小堆，这个聪明的小家伙，还懂得储存粮食呢。趁它在外面忙着运输工作，我用一只小筐把它全部储藏都偷了出去，又搬回厨房门口，再一块一块的扔给它。一家人饶有兴致地看它如何处理这个突发状况。过了好一会儿，不见它回来！我跑去侦查，昏暗的树洞里只看见一双乌溜溜的明亮的眼睛，这小家伙，干脆趴在那一堆自己辛苦搬运回来的骨头上守着，不出来了。全家人欣赏了它的表演，又参观了它的仓库，都啧啧赞叹。这四五个月的小狗，可能具有人类四五岁时的智商水平吧。

黑豹渐渐的长大了，它的皮毛渐渐浓密厚实，四肢也更加粗壮有力，小小的细尾巴也变粗变长了，连尾巴尖上的白毛都粗粗硬硬的，用手捻起来沙沙作响。父亲说，黑豹长大了，是一只成年的公狗了。它做了错事——把鸡惊飞啦，把鸭子追的嘎嘎叫啦，把躺在它肚皮上睡觉的猫咬伤啦，晚上赖在屋子里不肯去院子里看门儿啦——母亲在絮叨数落它的时候，它不再汪汪地还嘴，而是小心翼翼的站在角落里，然后趁母亲不注意，一溜烟地跑出门去，等到吃饭的时候再回来。

这时母亲往往已经消了气，顶多数落它两句：“不跑了？知道回来吃饭啦？”它低眉顺眼地听着，耷拉着耳朵快速的吃着自己的饭，轻轻摇动着垂下来的尾巴。这个时候，母亲的矛头往往会指向贪玩的弟弟：“看看！黑豹还知道在饭点回来吃饭呢，你跑的、玩的都不知道回家！”弟弟不敢顶嘴，一边端着碗吃饭，一边嘟嘟囔囔地埋怨此时翘起尾巴在我们中间走来走去捡拾饭粒的黑豹：“去去去，一边去！看你的尾巴都摇到我碗里来了……”

有了黑豹，吃饭对我们来说已不仅仅是必须的程序，而变成了一项娱乐了。

我猜测，在黑豹的心里，全家人范围内它是老幺，可是在家里的其他动物面前，它就是老大。母亲、父亲和奶奶拥有绝对的权威，我和弟弟是它的伙伴兼战友，其余的两足和四足动物就是它的下属。边界的守卫工作并不繁重，睡睡觉就过去了。所以除了偶尔兴起和下属们开个小玩笑之外，对这些下属的日常工作以及作息情况，它是不屑于指导和关心的。毕竟它这位老大更热衷的是外交和旅游，但是……

家里养了几只鸭子。鸭子们整天在院子里举着方方的脚掌，摇着扁扁的身躯，不紧不慢地迈着鸭步，偶尔呷几根青草，伸长了脖子在食盆里进食。鸭们不像鸡一样轻佻而喜欢大惊小怪，也不像鸡一样敏捷活泼，能飞上高高的窝在里面下蛋，然后自卖自夸叫的无人不知。鸭子们是随遇而安的性子，随遇而安的生蛋风格。于是每天早晨，打扫院子的母亲会不时在某一个角落里捡拾出一颗脏兮兮的鸭蛋。突然有一天，母亲问我们：“你们是不是有人起来收鸭蛋了？”

身为赖床专业户的我自然否认，弟弟更关心的是招猫逗狗，对于不会跑不会跳的鸭蛋当然不感兴趣。在父亲眼里，鸭蛋的意义就是变成了煮熟的咸鸭蛋并摆上饭桌的那一刻。奶奶？对她来说，去院子那肮脏而隐蔽的角落去寻一只鸭蛋，当然比不上到外面去寻找走失的鸡来的惊险刺激。“那为什么最近几天都没有拾到鸭蛋啦？”母亲用怀疑的目光把全家扫视一遍，终究没有看出所以然。于是她第二天便提早起床，埋伏起来守候，因为还不是鸭子们歇窝不生蛋的时候，一定有不为人知的小毛贼犯案。天刚蒙蒙亮，小毛贼果然出现了——它从温暖的窝里走出来，欠伸，打哈欠，抖动身体，活动关节，去吃早茶——鸭子刚刚为它准备好的点心。

然后它光荣的落网了，被母亲抓了个现行：“是黑豹！”于是，一家人很快在母亲对其行为深挖痛批的批斗声中醒来，好奇心强的弟弟和奶奶纷纷披了衣服去参观犯罪现场；向来稳重、不屑此等小事的父亲继续高卧，但估计是睡不着了，因为母亲会一直将批评教育进行到做好早饭为止。而我早有准备，用被子蒙上脑袋继续睡觉，虽然知道不久就会被兴高采烈地来描绘案件发生过程的弟弟吵醒。

这场针对黑豹的批斗延续了一个星期之久，因为期间没有发生任何可以转移母亲注意力的其他事情。母亲只要想起这件事，就会痛批黑豹，逻辑清晰，语言生动，感情充沛，目的明确。

母亲会从它冒着油光的皮毛说起，进而延伸到它一双干干净净、从无眼垢的大眼睛，明确指出，它之所以如此干净英俊，正是因为偷吃的鸭蛋有效地消除了身上的火气的缘故，而它监守自盗的行为是多么可耻，装作没事狗的样子是何等虚伪。它的所作所为，近的说，辜负了主人的信任和养育之恩；远的说，是给它的祖先所树立的对人类忠诚的形象抹了黑。

声色俱厉的批判之后还要加上威胁和训导：“再不改就要打你了！你改还是不改？”大约母亲在批评它的时候，忘记了它是一只不会讲话的狗了。我们拼命忍住笑，瞟着黑豹挨骂时羞愧不安的样子，在它瞟过来的眼神里，竭力装作很严肃认真的模样，帮腔：“就是！偷鸭蛋吃！太坏了，一定要改正！”

母亲往往在这时还要加上一句：“偷吃就偷吃，居然把鸭蛋壳都吃得干干净净，让我以为是黄鼠狼干的！太狡猾了！”记得这一次黑豹没有选择偷溜，它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闭门思过了几天，连吃饭的声音都小了很多，速度也慢了不少，偷偷觑向母亲的眼神像做了错事的孩子一般心虚，连偶尔忘形摇快了的尾巴也会在母亲走过来时悄悄地慢下来，停下来。一副老实认罪，知道错了的样子。

可是它能忍受得了鸭蛋的诱惑吗？过了几天，弟弟笑嘻嘻的告诉我，据他连续几天早起的不懈观察，黑豹是一只抵抗住了鸭蛋诱惑的好狗。我看着弟弟手里托着的几颗证明黑豹是一只知错就改的好狗的鸭蛋，觉得白净了很多，顺口问他是不是用清水洗过了。他笑着说：“没有，我起来时看见黑豹趴在鸭蛋边，不吃，只是舔来着，看！舔得多干净！”敢情！

不必说我们给它戴上墨镜、蝴蝶结摆姿势；不必说我们带它去田间漫游；不必说弟弟无聊时抓住它的前爪，让它和猫咪上演猫狗大战；不必说上学放学它迎来送往的亲密殷勤……黑豹和我们度过了一段多么亲密的快乐时光……

黑豹的脸，聪明英俊；黑豹的眼睛，眼线清晰，明亮有神；黑豹的身体，灵活矫健；黑豹的皮毛，油光闪亮。我们的黑豹，是一只多么帅气的狗儿啊！然而，再亲密的相处也终有一别。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里，英俊的黑豹跑出了家门，去追逐它生命里的爱情和幸福去了。奶奶为了找它，拿出了比找鸡更大的劲头，走遍了附近的几个村子。好几次都远远地看见了它，可是奶奶一唤它的名字，它就跑走了。

然后，它再也没有回来。

它走以后，家里又陆陆续续养了几条狗，但是我和它们相处的时间都不长，因为我去了远处上学，很少回家了。一家人在一起聊天的时候，说起家里养过的最聪明的狗，毫无疑问就是黑豹。只有黑豹。

又是一个个阳光明媚的春天，又是一群群嬉戏打闹的狗儿们。我想，黑豹其实一直都没有走，它就在那群欢快追逐、放肆游戏的狗儿们中间，一直都在……

农村的狗叫看家犬，

城市的狗叫宠物。

农村的狗吃的是残渣剩饭，

城市的狗吃的是高级狗粮。

农村的狗生病了硬扛，

自生自灭，

城市的狗生病了有动物医院。

农村的狗，

主人乱喊，乱叫，

城市的狗，

主人叫儿子，宝贝。

农村的狗院子边角住，

坚决不让进屋。

城市的狗，主人常抱，

还睡床上。

农村的狗贱养，不值钱，

城市的狗富养，金贵。

农村的狗一般不拴，

城市的狗一般都拴。

农村的狗一般都比较脏，

主人不管，城市的狗干净，

主人还管洗涮。

狗改不了吃屎，

农村主人不以为然，

城里狗也难免，

主人眉头不展。

大家评评是否有理，

每个人都说说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