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云飞的美篇

张云飞

我 家 小 院（四）

长海如今居住的这孔窑洞，曾几度沉寂。叔叔搬走后，它空置多年，唯有灶火不灭，见证着母亲熬猪食、炒葵花籽的辛劳身影。那盘土炕，曾接待过亲戚、下乡干部，也收留过过路的讨饭老人，温暖而宽厚。后窑掌里立着一个大架筒，合作化前盛满粮食，六七十年代装的是菜叶与糠皮；到了文革武斗的动荡年月，竟成了外地干部寄存财物的“保险柜”。为保安全，白日院中不能无人，夜晚便由我与长海轮流值守。武斗结束，寄存之物“原封不动”归还主人，一诺千金，人心未失。

七五年，高举红书记从马家砭调至冯家屯，便住进我院中，一住四年，直至自建新窑。他六三年起曾是我村驻队干部，与何小溪、郝志楼组成“四清”小组，深入群众，查账翻册，访户察情，暗察干部言行。我村地处城郊，地少人多，副业兴旺，账目繁杂，遂成全县“四清”重点。半年深耕细作，终查实问题，大队副书记与小队会计被撤职，个别干部遭点名批评，而我父亲却被评作“吃苦在前，耿直无私，廉洁奉公”。真乃“身正不怕影子斜，真金不怕火炼，日久见人心”！自此，父亲威信日隆，成为高举红倚重的骨干、交心的朋友。那句“作为党员要讲党性，作为平民要讲良心”，也成了父亲一生的座右铭。运动过后，集体账目清明，是非分明，人心顺了，干劲足了，农副业齐头并进。高举红因政绩卓著，终得提拔重用。

我家小院，曾是碾磨俱全、整洁有序的农家典范：大门朝南，院墙方正，踏月台而入家门；碾磨之间设石床，南角猪圈，北角女厕，碾道旁鸡窝错落，男厕置于大门外。院中诸物，皆寓深意：月台，踏阶而上，寓意“天天向上”；天地神位，祈愿“安顺吉祥”；碾磨齐全，象征“龙虎守院”；石床平整，寄托“四季平安”；院墙方正，喻示“为人正派”；榆木大门，驱邪避祟。

每逢秋日，窑面挂满烟叶、玉米、辣子，红黄绿交织，如彩带飘扬；石床上晒着谷子、糜子、豆类，五谷飘香，满院丰盈。每日扫院归物，井然有序，乃我家规，纵使再忙，亦不容杂乱。五八年大跃进时，县里搞新农村建设，卫生评比，我家屡夺第一，红旗高挂，全家荣光。

母亲一生生育二十，仅存六人——姐姐、妹妹与三个弟弟，皆相差三岁左右。因生得多、存得晚，父母对我们疼爱入骨，稍有病痛，便心急如焚，或请医或求神，母亲常哭着念叨：“娃娃，病能替的话，我替你！”记得姐姐学业优异，临近小学毕业却执意退学。父母焦急万分，父亲疾言：“我是个睁眼瞎，你们只要肯读，我砸锅卖铁也供到底！”终因姐姐胆小怯懦——她是村里上齐家湾高小的唯一女生，天未亮便要独行上学，终难坚持。即便如此，我家仍出三人完成中学以上学业：我与长海高中毕业，宽海中专，在村中堪称翘楚。

父母望子成龙，然我们的求学之路，实为半耕半读。家务繁重，常与学业冲突。父亲公而忘私，非但无暇分担家务，反因公务频繁……谈工作、解纠纷、主婚丧、待来客……茶水瓜子香烟能不断，有时还需管饭，家中琐事全压于母亲肩头。一家吃穿、养猪、生豆芽、炒瓜子、推磨碾粮、种自留地、招待客人，样样不落；身为干部家属，她还得带头出工。小脚母亲上山劳动，是村里唯一的一个，上山爬行，下山倒退，背负庄稼时常跌倒。她患有“淘冷气”（打嗝），发作时声如雷鸣，墙外可闻，遍访名医无效，连县长栾成功请来的全省名中医霍大夫开二十剂药亦未见大效。每年夏日牙痛脸肿，眼缝如线，却从不歇息。“家里的活像沙沙窝，恨不得生出八只手来抓！”我从不知母亲何时睡、何时起，夜半醒来，常见她在煤油灯下缝补，催她早歇，她总说：“快好了，一会就睡。”养猪是我家重要收入，常年养母猪一头，年产一二窝，每窝十至十四仔，养至一个半月即出售；秋后另养肥猪一头、羊两只，年节宰杀，卖半留半。因离县城近，自留地多种蔬菜与经济作物，多由母亲备好，我挑进城交长海售卖。猪草难寻，母亲常趁午休赴河滩捋苍苗——那苍苗满身是刺，却挡不住她布满老茧的双手。她炒的葵花籽，香而不焦；生的豆芽，白胖可口，皆非我们所能替代。我心疼母亲辛劳，担忧她病体，遂放弃打球等课余活动，放学即归家帮手。一次，我与母亲至撂羊沟崖畔捋杏叶，枝高难及，我攀树踩枝让她采摘，不料她一拉，我失足跌入串灌，幸未坠入天窖。母亲失声痛哭扑来，陡崖难行，我俩攀爬滑落，反复挣扎，终在天黑前爬出，浑身伤痕累累。

又记六一年夏日午间，母亲带我至脑畔山洋芋地间种荞麦，忽闻雷震，暴雨夹冰雹倾盆而下。母亲急扣粪斗于我头上，拉着我往高处奔逃。山路泥泞，雷鸣电闪，洪水暴发，她紧握我手，走一步跌一跤，连滚带爬下山。粪斗始终护我头顶，冰雹砸她头颅，声声作响，我惊惧嚎哭。父亲正在送白灰，知我们在山，顶雹寻来，在梁生全家脑畔寻得我们，怒骂母亲：“笨怂！连天都不识！”次日，母亲头部红肿，而我自此嗓音沙哑，再未复原。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