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雨轩小说评论:《祭晴雯，抑祭黛玉？》(856#)

昨夜星辰

2025~11~20日上午制作

祭晴雯，抑祭黛玉？——《芙蓉诔》的双重灵魂与叛逆绝唱

曾建开/文



《芙蓉女儿诔》出现在《红楼梦》第七十八回，表面上是贾宝玉为祭奠含冤而死的丫鬟晴雯所作。然而，当我们拨开文字的迷雾，会发现这篇诔文实则是曹雪芹精心设计的一曲双重挽歌——它既祭晴雯，更祭黛玉；既悼红颜，更悼即将崩塌的青春乐园与反叛精神。



从思想层面看，《芙蓉诔》最震撼人心之处在于其鲜明的叛逆色彩。贾宝玉，这个一向被目为“无能第一”“不肖无双”的贵族少年，在诔文中爆发出惊人的批判力量。“毁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这般激烈的言辞，已不仅是对晴雯个人悲剧的哀悼，更是对整个封建礼教吃人本质的血泪控诉。宝玉将晴雯比作“高标见嫉”的贾谊，“直烈遭危”的鲧，这种历史人物的比拟，极大地提升了诔文的思想格局，使一个丫鬟的悲剧具有了历史性的普遍意义。



更值得玩味的是诔文中构建的神话世界。宝玉想象晴雯死后成为芙蓉花神，“乘玉虬以游乎穹窿耶”，“驾瑶象以降乎泉壤耶”，这是一个完全脱离世俗礼教秩序的自由国度。这种想象，与其说是对死后世界的信仰，不如说是宝玉对现实世界的否定与超越。他无法在现实中为晴雯讨回公道，只能在诗性想象中为她构建一个绝对自由的彼岸世界。这种精神上的逃亡与超越，正是宝玉叛逆思想的最高体现。



从艺术成就看，《芙蓉诔》堪称中国古典文学中诔文体的集大成者。曹雪芹借宝玉之手，展现了他非凡的艺术创造力。在形式上，诔文采用骈散结合的方式，既有骈文的典雅整饬，又有散体的流畅自然。用典之繁富、对仗之精工、辞藻之华美，都达到了极高的艺术水准。更为绝妙的是，诔文中的意象系统具有强烈的象征性和预示性。“艳质将亡，槛外海棠预萎”；“芳名未泯，檐前鹦鹉犹呼”，这些意象不仅哀悼晴雯，更隐隐指向黛玉未来的命运。



然而，《芙蓉诔》最精妙的艺术处理，莫过于曹雪芹设置的“黛影钗副”的人物对应关系。在宝玉创作诔文的过程中，黛玉突然从芙蓉花后走出来，二人就文中的字句进行推敲讨论。这一情节绝非闲笔，而是明确暗示了诔文的双重祭奠性质。当宝玉将“红绡帐里，公子多情”改为“茜纱窗下，公子多情”时，黛玉进一步建议改为“茜纱窗下，小姐多情；黄土垄中，丫鬟薄命”。这番修改，表面上是对文字的锤炼，实则是将诔文的祭奠对象从晴雯向黛玉转移的关键一笔。



这种“晴为黛影”的设定，使《芙蓉诔》获得了双重叙事功能：在小说表层叙事中，它是祭奠晴雯的诔文；在深层象征结构中，它却是祭奠黛玉的预演。黛玉的早夭、她的叛逆、她与宝玉不被容于世的爱情，都在晴雯的命运中得到了预演。而当宝玉在诔文中呼喊“呜呼！固鬼蜮之为灾，岂神灵而亦妒”时，他既是为晴雯鸣冤，也是在为即将到来的、更大的悲剧——黛玉之死——发出悲鸣。



《芙蓉诔》之所以成为《红楼梦》中最为光彩夺目的篇章之一，正是因为它实现了思想性与艺术性的完美统一。在思想上，它不仅是贾宝玉个人叛逆精神的最强烈爆发，更是对整个封建礼教的血泪控诉；在艺术上，它通过精妙的象征系统和双重叙事结构，使一篇诔文同时承担了祭奠与预示的双重功能。



当我们重读“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月，无可奈何之日”这样充满反讽意味的开篇，我们听到的不仅是一个少年对心爱丫鬟的哀悼，更是一个觉醒的灵魂对那个“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时代的抗议。《芙蓉诔》如同一面镜子，映照出大观园这个青春乐园即将崩塌前的最后光辉，也预示了宝玉最终“悬崖撒手”的必然命运。在这个意义上，《芙蓉诔》不仅是祭奠晴雯与黛玉的诔文，更是为整个红楼世界奏响的一曲挽歌。

《芙蓉女儿诔》是《红楼梦》中贾宝玉为祭奠晴雯而作的长篇祭文，堪称中国古代小说中最富盛名的骈文典章。以下是全文内容（据人民文学出版社通行本）：

芙蓉女儿诔

维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月，无可奈何之日，怡红院浊玉，谨以群花之蕊、冰鲛之縠、沁芳之泉、枫露之茗，四者虽微，聊以达诚申信，乃致祭于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之前曰：



窃思女儿自临浊世，迄今凡十有六载。其先之乡籍姓氏，湮沦而莫能考者久矣。而玉得于衾枕栉沐之间，栖息宴游之夕，亲昵狎亵，相与共处者，仅五年八月有畸。



忆女儿曩生之昔，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妹悉慕媖娴，妪咸仰惠德。



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罦罬；薋葹妒其臭，茝兰竟被芟鉏！花原自怯，岂奈狂飙？柳本多愁，何禁骤雨？偶遭蛊虿之谗，遂抱膏肓之疚。故尔樱唇红褪，韵吐呻吟；杏脸香枯，色陈顑颔。诼谣謑诟，出自屏帏；荆棘蓬榛，蔓延户牖。岂招尤则替，实攘诟而终。既忳幽沉于不尽，复含罔屈于无穷。高标见嫉，闺帏恨比长沙；直烈遭危，巾帼惨于羽野。



自蓄辛酸，谁怜夭折？仙云既散，芳趾难寻。洲迷聚窟，何来却死之香？海失灵槎，不获回生之药。眉黛烟青，昨犹我画；指环玉冷，今倩谁温？鼎炉之剩药犹存，襟泪之余痕尚渍。镜分鸾别，愁开麝月之奁；梳化龙飞，哀折檀云之齿。委金钿于草莽，拾翠匐于尘埃。楼空鳷鹊，徒悬七夕之针；带断鸳鸯，谁续五丝之缕？



况乃金天属节，白帝司时，孤衾有梦，空室无人。桐阶月暗，芳魂与倩影同销；蓉帐香残，娇喘共细言皆绝。连天衰草，岂独蒹葭；匝地悲声，无非蟋蟀。露苔晚砌，穿帘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闻怨笛。芳名未泯，檐前鹦鹉犹呼；艳质将亡，槛外海棠预老。捉迷屏后，莲瓣无声；斗草庭前，兰芳枉待。抛残绣线，银笺彩缕谁裁？褶断冰丝，金斗御香未熨。



昨承严命，既趋车而远陟芳园；今犯慈威，复拄杖而遽抛孤柩。及闻蕙棺被燹，惭违共穴之盟；石椁成灾，愧迨同灰之诮。



尔乃西风古寺，淹滞青燐；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楸榆飒飒，蓬艾萧萧。隔雾圹以啼猿，绕烟塍而泣鬼。自为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垄中，女儿命薄！汝南泪血，斑斑洒向西风；梓泽余衷，默默诉凭冷月。



呜呼！固鬼蜮之为灾，岂神灵而亦妒？箝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在君之尘缘虽浅，然玉之鄙意岂终。因蓄惓惓之思，不禁谆谆之问。



始知上帝垂旌，花宫待诏，生侪兰蕙，死辖芙蓉。听小婢之言，似涉无稽；据浊玉之思，则深为有据。何也？昔叶法善摄魂以撰碑，李长吉被诏而为记，事虽殊，其理则一也。故相物以配才，苟非其人，恶乃滥乎其位？始信上帝委托权衡，可谓至洽至协，庶不负其所秉赋也。因希其不昧之灵，或陟降于兹，特不揣鄙俗之词，有污慧听。乃歌而招之曰：



天何如是之苍苍兮，乘玉虬以游乎穹窿耶？ 

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驾瑶象以降乎泉壤耶？ 

望伞盖之陆离兮，抑箕尾之光耶？ 

列羽葆而为前导兮，卫危虚于旁耶？ 

驱丰隆以为比从兮，望舒月以临耶？ 

听车轨而伊轧兮，御鸾鹥以征耶？ 

闻馥郁而薆然兮，纫蘅杜以为纕耶？ 

炫裙裾之烁烁兮，镂明月以为珰耶？ 

借葳蕤而成坛畤兮，檠莲焰以烛兰膏耶？ 

文瓠匏以为觯斝兮，漉醽醁以浮桂醑耶？ 

瞻云气而凝盼兮，仿佛有所觇耶？ 

俯窈窕而属耳兮，恍惚有所闻耶？ 

期汗漫而无夭阏兮，忍捐弃余于尘埃耶？ 

倩风廉之为余驱车兮，冀联辔而携归耶？ 

余中心为之慨然兮，徒噭噭而何为耶？ 

君偃然而长寝兮，岂天运之变于斯耶？ 

既窀穸且安稳兮，反其真而复奚化耶？ 

余犹桎梏而悬附兮，灵格余以嗟来耶？ 

来兮止兮，君其来耶！



若夫鸿蒙而居，寂静以处，虽临于兹，余亦莫睹。搴烟萝而为步幛，列枪蒲而森行伍。警柳眼之贪眠，释莲心之味苦。素女约于桂岩，宓妃迎于兰渚。弄玉吹笙，寒簧击敔。征嵩岳之妃，启骊山之姥。龟呈洛浦之灵，兽作咸池之舞。潜赤水兮龙吟，集珠林兮凤翥。爰格爰诚，匪簠匪筥。发轫乎霞城，返旌乎玄圃。既显微而若通，复氤氲而倏阻。离合兮烟云，空蒙兮雾雨。尘霾敛兮星高，溪山丽兮月午。何心意之忡忡，若寤寐之栩栩？余乃欷歔怅望，泣涕彷徨。人语兮寂历，天籁兮篔筜。鸟惊散而飞，鱼唼喋以响。志哀兮是祷，成礼兮期祥。

呜呼哀哉！尚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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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解： 

1. 此文以骈俪辞藻融合神话意象，明祭晴雯，实悲黛玉，为后文埋下谶语。 

2. “蓉桂竞芳之月”指农历八月，“白帝司时”点秋季五行属金，对应晴雯“金陵十二钗又副册”身份。 

3. 文中多处化用《楚辞》《庄子》典故，如“鸠鸩恶其高”取自《离骚》，“汗漫”出自《淮南子》。 

4. 脂砚斋批本提示：“虽诔晴雯，实诔黛玉” ，与第七十八回“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的改谶相呼应。



此诔文情感磅礴、辞采瑰丽，既是宝玉叛逆精神的集中迸发，亦预演了宝黛悲剧的终章，堪称《红楼梦》诗文体系的巅峰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