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波 澜</b></p><p class="ql-block"> 一九七七年的冬天格外寒冷,赧水河面结了一层薄冰,冰层下的流水声却格外欢快。这一年冬天,征兵的消息像春风般吹进了田园坊。已经长成壮实小伙的柳伢子,心里那颗向往着山外世界的种子,终于要破土而出。他毫不犹豫地报了名,体检顺利过关,政审虽然经历了些波折,最终也顺利通过。</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一九七八年二月底的那个夜晚,煤油灯在陈家堂屋里摇曳。陈肖氏就着昏黄的灯光,为儿子收拾行囊。她把几件打满补丁的换洗衣裳叠得整整齐齐,又把一双千层底布鞋塞进包袱最底层。最后取出连夜赶制的几双鞋垫,彩线在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那是她一针一线绣出的"平安"二字。她的手因常年劳作已经粗糙变形,针脚算不得细密,却倾注了一个母亲全部的不舍与牵挂。</p><p class="ql-block"> 陈代爵蹲在门槛上,旱烟袋在黑暗中明明灭灭。烟雾缭绕着他沟壑纵横的脸,半晌,他起身走到儿子跟前,从贴身口袋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那是他积攒了不知多久的几块钱。"到了部队,要听领导的话,好好干,努力上进。"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记得常写信。屋里的事有我和你妈妈,你冇要挂念。"</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清晨,村口的公路边挤满了送行的人。锣鼓声、鞭炮声、嘱咐声响成一片。胸前戴着大红花的柳伢子,穿着略显宽大的新军装,在人群中寻找着父母的身影。陈肖氏挤在最前面,努力踮着脚,眼眶通红却强忍着泪水,只是一个劲地叮嘱:"路上要小心些,到了部队就给屋里写信......照顾好自己......"陈代爵站在稍远处的土坡上,腰板挺得笔直,脸上洋溢着难以掩饰的骄傲。当儿子的目光投来时,他用力地点了点头。</p><p class="ql-block"> 车子发动的那一刻,柳伢子回头挥手告别,看见母亲终于忍不住用袖子捂住了脸。一直沉默的父亲伸出手,轻轻揽住了妻子微微颤抖的肩。这个画面,永远烙印在了柳伢子的记忆里。</p> <p class="ql-block"> 柳伢子入伍后,田园坊的日子依旧。然而,生活的担子并未减轻,对陈肖氏而言,家庭的压力反而有增无减。</p><p class="ql-block"> 学浩在十五公里外的七里坪读高中,每周都要步行往返。每逢周一,天还墨黑,陈肖氏就窸窸窣窣地起床,摸黑生火,为儿子准备返校的干粮和早饭。有时是几个烤红薯,有时是掺了野菜的米粑。待学浩吃饱,她必定提着篙火,送他出门。母子俩一前一后,走过露水打湿的田埂,翻过雾气弥漫的小坡,一直送到三公里外的隘口。看着儿子的身影在天光微熹中变成一个小黑点,她才转身,踏着来时的路回家,开始又一天的劳作。</p> <p class="ql-block"> 一九七九年春天,南疆战事的消息传来,田园坊的上空正是战机巡航线,天空中每日有战机轰鸣。柳伢子已经三个多月没有书信回家了。村里开始流传各种谣言:有的说受伤了,有的说是不是牺牲了?陈肖氏的心被揪得紧紧的。那些日子,她听到飞机轰鸣声就打颤,整夜整夜睡不着,稍有风吹草动就惊坐起来。有时半夜听到狗叫,她会披衣下床,站在院门口张望,仿佛儿子下一刻就会从夜色中走来。长久的忧虑让她的心脏落下了毛病,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四月份,柳伢子从边境发回一封平安信,并告知立了战功、火线加入中国共产党,随信附上一张挎着冲锋枪的全身照。收到儿子的平安信,看到儿子挺拔健全的全身照,陈肖氏喜极而泣,陈代爵亦用手背不停地擦眼睛,泪水竟将信封打湿。</p> <p class="ql-block"> 一九八〇年初秋,柳伢子从部队回乡探亲,在县城儒林镇找了个十八岁的姑娘谈对象。代爵和紫燕夫妇悄悄地分别去考察了一番,回来后异口同声:"这妹子不错,要得。"</p><p class="ql-block"> 儿子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住房问题便提上了日程。于是,隔年开春,代爵带着善浩,在陈家众兄弟的帮助下,拆掉原来的横屋,在正屋前新建一栋砖木结构的二层小楼。打地基、砌墙、上梁,都是亲戚、邻里互相帮衬。新楼占地约七十平方米,虽然简陋,却是陈家的大事和喜事。八二年冬月,大儿媳陈周氏热热闹闹地迎娶进门;翌年的农历八月,二儿媳陈杨氏也走进了陈家。两场婚礼都是按照老礼办的拜堂仪式,婚宴请的都是五服内的故旧娘亲和本族亲人。</p> <p class="ql-block"> 就在大儿子成亲的这年秋天,二女儿学清争气地考上了县里最好的城步一中,还是班里唯一的女生。喜讯传来,陈肖氏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但那笑容很快被愁云覆盖——柳伢子冬天要结婚,猪圈里的两头猪是不能动的,那是婚礼和婚宴的主材料。眼下这十二块钱的学费,不啻于给这个家庭压上了一座大山。</p><p class="ql-block"> 那天下午,陈肖氏拿起一个空挎包,默默地走出了家门。她沿着熟悉的村巷,一家一家地敲门。脸上带着窘迫却坚定的笑容:"他叔,学清考上一中了,还差点学费,能不能......借两毛?""她婶,帮个忙,凑五角钱给二妹子读高中......"凭着平日里积攒下的好人缘,东家两毛,西家五角,两个小时后,她满头大汗地回到家,将一把几乎全是毛票、还带着乡亲们体温的十二元钱,塞到学清的手里。</p><p class="ql-block"> 为了后续的学费,陈肖氏选择了一条更艰辛的路——做豆腐卖。每天凌晨三点,她和陈代爵就起身,烧火、磨浆。石磨转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她坐在磨盘边添豆,他扶着磨杆一圈圈地推。天麻麻亮时,豆腐出锅的蒸汽弥漫了整个灶屋。她顾不得歇息,挑起豆腐担子就出了门。"豆腐哟——"那一声声吆喝,穿透晨雾,回荡在山乡的每一个角落。</p> <p class="ql-block"> 初冬时节,细雨纷飞。陈肖氏不顾寒冷,仍然挑起豆腐担子走村串户。买豆腐的人却极少,不知不觉就走出了六里多地,到了隘口外的庄上。正当她沿着田埂往村内走时,突然窜出一条大黄狗狂吠起来。陈肖氏猝不及防,脚下一滑,整个人踩入了水田里,一担豆腐摔得稀碎,成了豆腐脑。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返回家,轻轻放下豆腐担子。代爵已在等着吃早饭,看婆娘如此狼狈地回来,知道出了意外。他随手掀起豆腐盖布,安慰道:"没事,不要难过了,赶紧洗洗换裤子。我等会去找一碗新鲜猪血来,将这碎豆腐团成猪血丸子。"紫燕见丈夫如此安慰和安排,一颗不安的心才放了下来。</p> <p class="ql-block"> 每天买完豆腐回家,总是八点光景。她匆匆扒几口饭,又得赶去田里劳作。日复一日,那豆腐担子,压弯了她的腰,却挑起了女儿的求学路。也因此,学清特别争气,高中毕业考上大学,成长为中学高级教师,将教书育人视为终生职业。学清对豆腐尤其有着特殊的感情,日常里,只要听到"豆腐哟"的叫卖声,无论是否需要,她总会买上一坨。</p> <p class="ql-block"> 儿女们成家后,虽然给紫燕和代爵带来了天伦之乐,却也给二位老人增添了新的劳作。真正是当年做马,不辞辛劳,带完上代带下代,带完外甥带孙子。</p><p class="ql-block"> 柳伢子因在部队工作,夫妻多年分居,儿子思政直到八八年冬天才降临人间。为让柳伢子全身心投入部队工作,陈周氏生产满月后,紫燕便陪着柳伢子夫妻和孙子一起到了广东岭南部队驻地,协助媳妇照顾幼儿,这一呆就是八个月。</p><p class="ql-block"> 彼时,部队的生活也是艰苦的,因此,部队提倡养猪种菜和养家禽。已经是上尉军衔的柳伢子,月工资不足百元,一半用于购买儿子的营养奶粉,另一半用于一家四口的日常生活开销,真正的捉襟见肘。陈肖氏见儿子如此窘迫,便提议就近开荒种菜和养些鸡鸭。柳伢子找来锄头和铁锹,就在房前的鱼塘边开出一分多地,种上蔬菜。然后,到市场捉来几只小鸡和水鸭饲养起来,在军营内的家属区干起了农活。</p> <p class="ql-block"> 一九九二年,陈肖氏在丈夫的陪伴下第三次南下广东,进岭南军营,为的就是照看孙子思政。相聚的近一年时间里,老夫妻俩从未对儿子媳妇提出任何生活要求,每天还帮着积肥种菜,养鸡养鸭,煮饭烧水。</p><p class="ql-block"> 一天晚饭后,媳妇陈周氏收取铁丝上晾晒的衣服,意外发现有两条手工做的白粗布内裤,便问母亲:"这内裤怎么回事?"</p><p class="ql-block"> 陈肖氏脸微微一红,答复道:"是我将食堂用过的面粉袋子洗干净,然后展平,比划着原内裤的样子,自己裁剪做的。"</p><p class="ql-block"> 媳妇陈周氏听到后,心头发热,眼睛发红。心中嗔道:"俩位老人家也太体谅我们晚辈了;我们这些做晚辈的也太不关心长辈们了。"第二天早饭后,她骑自行车到了镇上,给俩位老人家各添置了几条内裤和两套衣服。</p><p class="ql-block"> 接过儿媳妇送上的衣物,老人家却一个劲地说道:"我们带的衣服还比较新,也够穿。你们收入不多,不用这么破费。"</p> <p class="ql-block"> 九三年的春节,岭南军营特别热闹。柳伢子受父母勤俭精神和妻子善良举动的感染,自己书写了一副春联张贴在简陋的客厅中。联曰:"虽居陋室有双亲健在就是福,暂时困难得夫妻和唱亦羡人"。新年初一下午,军区中将高副政委入基层看望来部队度春节的家属,见到柳伢子精神健旺的父母和这副春联,爽朗地赞道:"好境界。我将横批补上:和善之家!"说完,竖起右手大拇指。</p> <p class="ql-block"> 一九九〇年秋,二女儿学清一岁的儿子高烧多日不退,学清夫妻一筹莫展。陈肖氏知道后,冒着淅淅沥沥的秋雨赶到西岩,背上外甥孙就往十里外的坪上走。那里有个郭医师,看儿科很内行。山路泥泞,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赶路,汗水混着雨水湿透了衣裳。果然,诊疗及时,外孙得以康复。当她背着已经退烧的外孙回来时,夕阳正好穿过云层,在她疲惫的脸上镀了一层温暖的金色。</p><p class="ql-block"> 这些点点滴滴,都像是赧水河里的涟漪,在岁月的长河中泛起层层波澜。而陈肖氏就像河岸边的老柳树,在风雨中深深扎根,用她柔韧的枝条,庇护着身边的每一寸土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