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枰上的山河

步月

棋枰上的山河

王济光

这是一张深紫色的檀木棋盘，古朴而厚重。纹理细密，如史册的经纬，那九纵十横的直线，九十枚交叉的点位，便划出了一方天地——楚河与汉界，赫然在目。那墨线深深，仿佛不是用笔，而是用千年前垓下的悲风、乌江的怒涛浸染而成。我总觉得，这不单是游戏的疆场，倒更像一页被时光压扁了的、微缩的江山。

于是，那古战场里的金戈铁马，便又在这方寸间活了过来。你看，那“帅台”是稳坐的，带着中军帐里不容置喙的威仪；那“兵”是前列巡逻的，忠实地守着前沿的沟壑，沉默而坚定。这番气象，何等森严，又何等悲壮！那 “仕”与“相”，是羽扇纶巾的谋臣，步履从容，却步步为营；那 “砲”和“车”则引而不发，蓄着石破天惊的一击；最是那即将出征的“战马”，我几乎能听见它刨蹄的焦躁与嘶鸣的渴望，合着那无声的“鼓歌”，便要冲破这棋枰的束缚，去往真实的古战场了。

这便让我想起太史公笔下那场决定乾坤的棋局。那场鸿门宴，项庄的剑舞是 “ 当头横炮”，凌厉无比，直取刘邦的“将位”；而范增的玉玦，则是“敛心飞象”，苦心孤诣地要弥补那瞬息即逝的空门。刘邦呢，他像是那个最能隐忍的“卒子”，看似步步被动，却终于在韩信这匹“骏马”的驰骋下，逼得霸王别姬，乌江饮剑。那一局，赌的是万里山河，输赢落定，便是“偏卒驱尘，主将离位”的苍茫结局。当年的锐锋骁勇，慷慨横戈，到头来，也不过是史书上几页微黄的叹息。

棋局如此，人生又何尝不是？几年前，我曾在偶然间吟得一首《五律 · 棋局》，慨叹“世事如棋局，输赢那得知。”确实，我们每个人，不都是这大棋局中的一枚棋子么？少年意气，谁不以为自己就是那纵横无敌的“车”，或是那踏破八方的“马”，总觉得天地广阔，任我驰骋。计较着 “平车” 好还是“进卒”迟，为一招得失而或喜或悲。那“车”的直来直往，是青春的勇猛与坦荡；那“马”的曲折盘旋，是中年的谋略与坚韧。然而，棋至中盘，最是惊心动魄。你不得不面对“兑子”的无奈，牺牲了心爱的“马”，只为保全大局的“车”，只为捍卫核心的“帅”；你也不得不尝那“孤炮远劳师”的寂寥，一招妙手，背后是千里奔袭的疲惫与无人能解的孤独。

这其中的苦斗，这剑走偏锋、出奇制胜的纠缠，便是人生的壮怀激烈了。过程是实在的，每一步都凝结着我们的智慧、勇气，甚至血肉。结果，反倒像一阵风，吹过也就散了。正如东坡夜游赤壁时，他所感叹的，并非最终曹军的败绩或周郎的功业，而是那“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的此刻风光，是那与客共醉、扣舷而歌的当下情怀。既然过程灿若云霞，即便终局如梦，又何憾之有？

不知不觉，一盘棋已至终局。那曾经密布硝烟的战场，渐渐空旷下来。剩下的，或许是一盘和棋，或许是一方险胜。但此刻，输赢真的还那么要紧么？我将手中的棋子轻轻归于棋笥，那一声清脆的响，像为一个时代落下了帷幕。

推枰而起，凭窗远眺。夜色已浓，万家灯火如星辰般洒落人间。每一盏灯下，想必也都在上演着各自的棋局吧。那些为生计的奔波，为理想的坚守，为事业的进退，为爱恨的纠缠，不都是一步一步，在人生的棋盘上落下自己的子么？往事的确如烟，渺茫难寻；但那奋斗时眼底的光，那相爱时心头的热，那无数个“慷慨横戈”的瞬间，却如云霞一般，绚烂地镀在记忆的天边，永不褪色。

棋罢，人散，灯光摇曳。我忽然觉得，这满城的灯火，似乎是另一张更大的、流动的棋盘。而我们，都是这星河棋局中，一枚思考着的、落子无悔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