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江记忆(陈士勇)

勇士葫芦爷

<p class="ql-block">  江水是浑黄的,带着长江口特有的泥沙气息,一浪一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石砌的堤岸。这波涛声,在上海外滩已经回响了千年,又仿佛在这一刻,只为我这静立的身影而汹涌。</p><p class="ql-block"> 三十年前我曾经来过外滩。这次趁着来上海寻医的间隙,再次来到外滩,不为别的,就为在这里站一站。</p><p class="ql-block"> 江风猎猎,吹乱了头发却浑然不觉。眼前,这条被称作上海“母亲河”的黄浦江。它不似大海那般浩瀚,却承载了比海水更咸涩的历史。</p><p class="ql-block"> 目光越过江水,对岸是陆家嘴直刺苍穹的摩天楼群。东方明珠、金茂大厦、上海中心,它们像一群金属巨人,在秋日的阳光下闪烁着冷峻而骄傲的光。它们是今日上海的面孔,是令世界瞩目的繁华与速度。然而,这片奇幻的天际线却仿佛是一层透明的帷幕,透过它,我看到了另一个时空下的彼岸。</p><p class="ql-block"> 那里没有玻璃与钢铁的森林,只有低矮的码头、灰暗的仓库和桅杆林立的货轮。汽笛呜咽,那是来自西方世界的商船与兵舰,它们沿着这条并不宽阔的江水,如入无人之境。江面上,飘扬着米字旗、三色旗、星条旗……它们的主人,在江的两岸划定了“国中之国”。</p><p class="ql-block"> 脚下的外滩,这一排被称为“万国建筑博览群”的巍峨大厦,哥特式的尖顶、巴洛克式的穹隆、罗马式的廊柱,它们沉默地矗立着,像一排衣着华丽却表情冰冷的历史证人。许多国人曾在一张老照片上见过,这些建筑门前的花园门口,曾赫然竖立着“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这块牌子,像一根烧红的铁钎,刺进整个民族的心窝,滋滋作响,痛彻骨髓。那时,这滚滚的江水,流淌的哪里是水?分明是那个积贫积弱的古老国度屈辱的血与泪。</p><p class="ql-block"> 站在这里,仿佛还能听见,从汇丰银行大厦(今浦东发展银行)的八角形门厅里,传来金元碰撞的脆响,那是操控着远东金融命脉的算盘声;从海关大楼传来的钟声,洪亮而规律,它划分着殖民者的时间,却报不出一个民族的黎明;从和平饭店(原沙逊大厦)的舞厅里,隐隐飘出爵士乐的靡靡之音,那是冒险家们杯觥交错间的狂欢,掩盖了窗外同胞饥寒的呻吟。</p><p class="ql-block"> 而这江水的呜咽,在1937年的那个秋天,变成了震天的炮吼与绝望的哭嚎。日军的铁骑踏碎了上海的繁华,“八一三”淞沪会战,中国军人用血肉之躯对抗钢铁洪流。炮弹落入江中,激起冲天的血色水柱。苏州河水被染红,四行仓库的枪声是对侵略者最悲壮的怒吼。那时的黄浦江,是血泪之河。江水裹挟着断肢、碎木和沉没的希望,呜咽着流向大海。这“东方巴黎”的美誉,在战火与铁蹄下,显得如此苍白与讽刺,它所有的光华,都浸泡在深重的苦难之中。</p><p class="ql-block"> 风更紧了,浪头拍打得更加用力。这永不停歇的波涛,多像历史的低语与诘问。它一遍遍冲刷着堤岸,试图洗去那些血与火的痕迹,但有些记忆,已经渗进了石头缝里,融进了江水的基因中。</p><p class="ql-block">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混杂着江水微腥的过去与都市繁华的现在。这条江,见证了一个民族如何从跪倒中挣扎着站起,如何从泥泞中蹒跚前行。它见过屈辱的条约,也见过胜利的号角;见过十里洋场的醉生梦死,也见过无数仁人志士为救亡图存而抛洒的热血。</p><p class="ql-block"> 如今,对岸的灯火璀璨,象征着复兴与崛起。外滩上熙熙攘攘的游客,用各种语言赞叹着这座城市的魅力。那些苦难,似乎已被时间的长河稀释,被眼前的繁华所覆盖。</p><p class="ql-block"> 站在这里,就是一个记得的姿势。记得这江水里流淌的不只是水,记得这“东方巴黎”的称号背后,是一段被撕裂、被重塑的痛楚历史。这浪涛滚滚,是历史的回响,是警醒的钟声,也是一个民族从血泪中趟过,走向波澜壮阔未来的不息脉搏。</p><p class="ql-block"> 历史总得应该有人记住。</p><p class="ql-block"> 我最后望了一眼这浑黄而有力的江水,转身汇入人流。江风依旧,浪涛依旧,而这一个小时的凝望与沉思,已如一枚沉重的烙印,留在了心间,也留在了这条奔流不息的黄浦江的记忆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