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巷的回音

三单

父亲去世的第十年，一个柳絮纷飞的春日，我嫁人了。嫁妆里最沉的，不是金银，是十年光阴的承诺。

我叫沈念秋，自父亲在琴江市那间弥漫着消毒水味的病房阖眼，我的世界便转了轴心。那时我刚大学毕业，继母云芝才四十六岁，脸上却已刻满了被生活过早风干的沟壑。继哥吴明磊，大我三岁，沉默得像家里老屋里那堵承重的墙。我们三人，被那场死亡骤然推入一条暗涌的河流。

婚是嫁在另一个城市，新房窗外是车水马龙。但自毕业伊始，每个月的十号，无论身在何处，无论境遇几何，邮局柜台那绿色玻璃后，总会递出我签好的汇款单。地址永不更改：琴江市青石巷14号，收款人：云芝。

数字不多不少，刚够温饱。起初是省下的实习津贴，后来是工资的一部分，再后来，是婚后的家用电费里悄悄匀出的份额。汇款单的“附言”栏，十年间从未写字，却像写满了无人认领的歉疚与无声的牵挂。那沓逐渐发黄变软的汇款收据，后来被我压在樟木箱底，和母亲生前唯一一张模糊的照片放在一起，像一叠压在岁月胸口上，沉甸甸的船票。

青石巷14号，成了地图上一个需要定期划拨资金供养的坐标，一个遥远而潮湿的记忆锚点。我和继哥几乎断了联系，偶有的通话，短促而生硬，像两块未抛光的石头互相磕碰。继母的电话也很少，接起时，背景音往往是老挂钟沉重的钟摆声，或是水龙头没关紧的滴答，她的声音裹着浓重的琴江口音：“秋儿啊…钱，收到了。”再无赘言，却似乎连那沉默都带着老房子木头的潮气。

十年，足够我的生活在新土壤里扎根发芽，也足够让青石巷彻底老去。新嫁的丈夫知道这每月固定的“供奉”，从无异议，只是偶尔看我压箱底那叠票据时，眼神里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询问。

一天傍晚，暮色如同浸了水的宣纸，在落地窗上洇开。我刚哄睡孩子，手机屏幕倏地亮起，是青石巷的号码。心头莫名一紧，十年间，继母从未在这个时间打来过。

“喂？妈？” 我接通，下意识用了那个十年如一日汇过去的称谓。

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紧绷，甚至有轻微的喘：“念秋啊，”——她破天荒叫了我的全名，像在确认听筒那头是谁——“拆迁款，到了。” 这四个字，她说得又急又重，每个字都像裹在粗粝砂纸里滚过，“你赶紧回来。” 不容置疑的命令句，尾音里藏着一种陌生的、仓促的急切，仿佛那笔从天而降的钱是块烧红的铁，她一个人捧不住了。

四周瞬间寂静。窗外城市的霓虹开始闪烁，丈夫在阳台浇花的水声停住了。我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沙发靠垫上一处微小的凸起，十年汇款的辛酸、父亲的遗容、青石巷腐朽木楼梯的吱嘎声、继哥沉默的侧脸、继母皲裂的手捏着存折的模样……像无数碎瓷片，被这四个字猛地搅动，在胃里翻涌碰撞。拆迁款到了。

“啪嗒。” 水壶开了，尖锐的哨音划破凝固的空气。电话里只剩下滋滋的电流声，像一条无形的线，穿过十年的光阴和几百公里的山水，缠住了我刚刚平复些许的心跳。我知道，青石巷14号那块基石，连同那些被汇款单串联起来的沉默年月，终于要被连根拔起了。而我，这艘每月驶向过去的小船，这一次，必须返航。

回到青石巷那日，天空是记忆里从未有过的瓦蓝。老屋周围的断壁残垣像被巨兽啃噬后的骸骨，唯有14号还孤零零地站着，如同倔强的老人。

推门进去，呛人的尘埃味里混着药膏的气息。云芝坐在堂屋褪色的八仙桌旁，背脊挺得异常笔直，比记忆中更瘦削，头发几乎全白了。看见我，她眼中瞬间闪过慌乱、局促，最后定格在一种近乎于恳切的亮光里。桌上摊着几张印着醒目红章的拆迁补偿协议，一支笔滚落在旁。吴明磊靠墙站着，穿着沾满灰的工装，粗粝的手指捻着烟头，火星在他指间明灭。他抬眼看了我一下，没说话，下颌绷紧的线条硬得像块石头。屋里那口笨重的座钟，钟摆的滴答声被放大到震耳欲聋。

云芝哆嗦着手，从桌下一个垫了好多层布的旧饼干盒里，郑重地摸出几个存折本和一个鼓鼓囊囊的旧报纸包裹。她把存折摊开，手指点着那一个个“存入”的日期和金额，正是我十年里汇去的数额，一笔未少。“秋…秋…”她喉头滚动，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你的，都在这…还有利息…” 报纸包裹打开，是厚厚一叠现金。

存折上那些冰冷的数字，此刻像烧红的针，扎进我的眼睛。原来它们从未融入这破败之家的灶膛火、破棉絮，而是被小心翼翼地供奉在盒子里，仿佛是对远嫁女儿的一种交代和承诺。

云芝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协议上的一个签名栏：“签字…签了字…这钱…才算分落…”她急急推过协议，“你签…签了拿走…都好…”

她的急切，像要急于完成一桩迟到太久的仪式，急于斩断什么，又或许是在偿还和证明些什么。桌上那支笔仿佛重逾千斤。我看着那张需要我落笔确认接受补偿份额的表格，再看看她枯枝般的手腕上，因长期贴膏药而变得深褐的皮肤，耳边全是存折扉页翻开时细微的脆响，像是光阴断裂的声音。那杯隔夜茶水在掌心，微温，却烫得灼人。我伸向笔的手指，在协议纸的上空，悬住了。风穿过破碎的窗棂，呜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