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3.11:寒冬赴京:1967年的京城往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那是我第二次踏足北京。1967年的冬天,冷得格外仓促,刚进十一月,北风就跟带了刃似的,刮在脸上、手上,是钻心的凉。后来才知晓,那年北京的最低气温跌到了零下十六度,那是种能冻透骨头缝的严寒,呵出的白气没等散开,就凝在眉毛上、衣领上,摸上去冰丝丝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这回进京,可比上次热闹多了。爷爷奶奶在前头稳稳领着路,我紧紧跟在身旁,身后拽着二弟,再后头跟着堂弟李军、表妹宝珍,一大家子老老小小,脚步踏在冻土上,浩浩荡荡往京城赶。可惜宝珍这孩子命薄,十三四岁的年纪,得了场急病就匆匆走了。如今闭上眼,她梳着两条粗黑小辫子,蹦蹦跳跳追着我们喊“姐姐”的模样,还清晰得像在昨天,心里头总像压着块湿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发闷。二弟是1960年生的,比我小三岁,那会儿已是眉眼透着懂事的小模样,走路不吵不闹,还会悄悄帮奶奶提手里的小包袱。李军和宝珍同是1963年的,还不到五岁,坐汽车、火车都不用买票,倒实实在在给家里省了不少开销。</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父亲那时在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上班,后来这地方就改叫中国社会科学院了。他从北大毕业后,在所里念了研究生,学业结束便留在哲学所工作,也正因如此,我们才有了这趟投奔他的机缘。</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们住的地方,就在社科院大门进去左手边的一栋小三楼里。二楼拐角处有间大屋子,一大家子人就挤在这方寸之地。地方是真窄巴,转身都得留神,怕碰着墙角堆的杂物,可屋里却满是烟火气,大人的说话声、孩子的嬉闹声混在一块儿,热热闹闹的,倒也不觉得冷清。一下子多了五六张嘴吃饭,父亲一个人每月的粮食定量,没几天就见了底。那会儿不比现在,买粮食、买馒头都得凭粮票,一斤粮票攥在手里,比啥都实在,能换好几个暄软的白面馒头呢。多亏了父亲在所里的同事们心肠热,你凑一斤全国粮票,我匀两斤地方粮票,一张张粮票递过来,才算解了燃眉之急,没让我们饿着肚子。</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屋里生了个蜂窝煤炉子,既是取暖的家伙,又是做饭的灶台,这在当时的北京人家,是再寻常不过的物件。奶奶便整天守着那小火炉,寸步不离,用一口小小的铝锅,给我们蒸白面馒头。铝锅虽小,蒸出来的馒头却格外香,淡淡的麦香混着铝锅特有的金属味儿,刚掀开锅盖,那香气就往鼻子里钻,闻着就让人肚子咕咕叫。可就是这暖乎乎的炉子,有天晚上差点酿成大祸。</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那天夜里,屋里闷得很,隐隐飘着股淡淡的煤气味,呛得人胸口发堵。我们几个孩子睡得沉,脑袋埋在被窝里,一点察觉都没有。奶奶一直在屋里屋外忙活,最先觉得不对劲,头晕乎乎的,胸口发闷,还一个劲地恶心,浑身软得像没了骨头,站都站不稳。幸好父亲那会儿从办公室回来,一推门就闻着了那股刺鼻的煤气味,他吓得脸色都变了,手忙脚乱地拽开所有窗户,刺骨的冷空气“呼”地灌进来,冻得人一哆嗦,我们这才慢慢缓过劲来。我们躺着,吸进去的煤气少,只是有点晕乎乎的,奶奶却撑不住,蹲在地上吐了好一会儿,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都没了血色。如今再想起这事,心里还直打哆嗦,后怕得很。</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那时候,眼里的一切都透着新鲜。我和二弟发现,二楼楼梯口有个电灯开关,按一下,灯就亮了,昏黄的光洒在楼梯上;我们便腾腾腾跑到一楼,再按一下另一个开关,灯又灭了,楼道瞬间黑下来。就这么上上下下跑个不停,脚步声在楼梯间咚咚响,玩得不亦乐乎,直到父亲在屋里喊一声“别疯跑了,小心摔着”,我们才悻悻地停下脚步,恋恋不舍地离开。</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社科院离北京站不远,闲着没事,我就常和弟弟溜达着去那儿玩。北京站的大厅里有自动扶梯,一节节台阶载着人缓缓上上下下,在当时可是稀罕物。我们这些在乡下长大的孩子,哪儿见过这新鲜玩意儿?我俩小心翼翼地踏上扶梯,扶着旁边的扶手,感受着台阶带着身子慢慢升高,眼睛瞪得圆圆的;到了楼上,又沿着一旁的楼梯飞快跑下来,就这么来来回回跑了好多趟,累得满头大汗,汗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淌,后背的衣服都湿透了,却依旧乐此不疲,眼睛亮得像藏了星星,只觉得这玩意儿新鲜极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车站附近的饭馆都烧煤球,饭点过后,饭馆门口的煤渣堆旁,总有些半大的孩子提着竹篮子,蹲在那儿扒拉来扒拉去,专捡那些没烧透的煤核,带回家晒干了还能再烧一回,能省不少柴火钱。看到这光景,我不由得就哼起了《红灯记》里李玉和的唱段:“提篮小卖拾煤渣,担水劈柴也靠他……”那时候的场景,就像在眼前似的,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连孩子们皱着眉头、手指扒拉煤渣的模样,都历历在目。</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在北京的那些日子,该去的地方,父亲都领着我们去了——天安门、故宫、颐和园、天坛、地坛、动物园……好些地方我都是第二回去了,可依旧看得兴致勃勃,总觉得看不够。在北京动物园里,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堂弟李军。这孩子淘得没边儿,看见飞禽笼子里的鸟叽叽喳喳地叫,就非要把手指头伸进铁丝网的缝隙里,想摸摸那些鸟儿。没等他碰到鸟毛,就被一只大鸟狠狠啄了一口,疼得他“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眼泪鼻涕混在一块儿,糊了满脸,抽抽搭搭的,肩膀一耸一耸的,任谁哄都不管用,好半天才算平复下来,那委屈的模样,现在想起来还忍不住想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那会儿的北京,是全国的政治文化中心,而社科院,更是这中心里的核心地带。院里院外,墙上、树上,甚至走廊的柱子上,都铺天盖地贴满了大字报,红的黑的墨迹涂得满墙都是,密密麻麻的,刺得人眼睛发涩。高音喇叭里的口号声此起彼伏,一阵高过一阵,吵得人心慌意乱。我那时候年纪小,不懂这些热闹背后的门道,只模模糊糊记得,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一夜之间,广播喇叭及满墙的大字报都变成批判红极一时的王力、关锋、戚本禹。我似懂非懂地听着那些激昂的口号,心里头却悄悄打了个问号:下一个,又会轮到谁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