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林征文】小小说：门里门外

闫大平

美篇号：38413064 昵称：闫大平 图片/网络 门  里  门  外

　　老旧的三层公寓楼静立在岁月的风尘里，楼梯间的墙皮斑驳剥落，仿佛时间在此处悄然褪色。空气里浮动着淡淡的各家饭菜交织的气息，像是生活最本真的呼吸。三楼的四户人家共用一条狭长走廊，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并排而立的两扇门——307的深褐色铁门沉稳厚重，309的墨绿色木门却贴着褪色的福字，边角卷起，如同一段未被遗忘的年节记忆。

307住着退休的哲学教授陈志远。门内，六十平米的一居室被书卷层层包裹，从地板堆至天花板，仿佛知识在此筑起了一座沉默的塔。旧书页的微香与普洱茶的沉郁在空气中交融，窗外那棵老槐树随风轻摇，阳光穿过叶隙，在书脊上洒下斑驳跳动的光点，宛如思想的碎片在低语。

一墙之隔的309，是外卖员小李与妻儿的栖身之所。三十平米的隔间里，孩子的玩具散落角落，缝纫机旁堆着布料，电瓶车的零件摊在桌边，生活在这里被压缩得紧凑而真实。窗户狭小，光线微弱，可窗台上几盆绿萝却生机盎然，藤蔓蜿蜒，像是从缝隙中挣扎而出的希望。

陈教授每日清晨五点半准时醒来，煮水泡茶，翻开书页，笔耕不辍地撰写他的第五本专著。偶有学生登门，谈黑格尔的辩证，论福柯的权力，言辞间尽是宇宙的浩渺与存在的深意。而隔壁的小李，总在凌晨一点才拖着疲惫身躯归来，手机铃声整日不歇，每一单都与时间搏命，正如外卖诗人王计兵所写，“……用双脚锤击大地，在这个人间不断地粹火。”

　　那日傍晚，陈教授正切菜准备晚饭，忽闻隔壁传来孩子的哭声与小李的呵斥。他轻叹一声，继续低头切菜，却不慎划破手指。翻找药箱，才发现消毒酒精早已用尽。犹豫片刻，他终究敲响了309的门。

门开了一道细缝，小李警惕地探出头，见是陈教授，才缓缓将门拉开。“陈老师，有事吗？”

“不好意思，手划伤了，能借点消毒水吗？”

“有有有，您等一下。”小李转身进屋，陈教授的目光掠过门缝——孩子蹲在小凳上写作业，妻子在厨房角落忙碌，墙上贴满稚嫩却骄傲的奖状。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满屋的哲思，竟抵不过这一隅烟火里的温情。

几天后的深夜，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陈教授。门外是小李的妻子，怀中抱着高烧咳嗽的孩子，声音颤抖：“陈老师，孩子烧得厉害，他爸还在跑单……我一个人送不去医院……”

陈教授二话不说，披上外套：“我陪你们去。”

急诊室的灯光惨白，陈教授默默陪着小李的妻子守候。凌晨三点，小李匆匆赶到，工作服未换，额上汗珠闪烁。

“谢谢您，陈老师……真的太谢谢了。”

“不客气。”陈教授看着这个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年轻人，陷入了沉思。

“孩子怎么样？”

“急性支气管炎，要住院几天。”

小李揉着太阳穴，低声叹息：“这个月的全勤奖，又没了。”

陈教授无言。他想起书架上那些关于“存在意义”的厚重典籍，此刻竟显得如此遥远而无力。

孩子出院后，两家的往来悄然多了起来。周末，陈教授常邀孩子来家中看书。那六岁的男孩对一本天文图册格外着迷。

“星星离我们很远吗？”他仰头问。

“非常非常远。”

“像我爸爸每天跑的路那么远吗？”

陈教授笑了：“比那还要远得多。”

一个夜晚，小李敲开陈教授的门，手中提着一袋橘子。

“陈老师，谢谢您照顾孩子，这点心意……请您收下。”

陈教授请他进屋，两人坐在堆满书的客厅里。小李环顾四周，眼神复杂。

“您知道吗？”他忽然开口，“我小时候也想上大学，读很多书。可父亲病了，我只能辍学打工。”

陈教授沉默片刻，问：“后悔吗？”

“有时候会。可看到孩子和妻子，又觉得值得。”小李拿起桌上一本书，指尖轻轻摩挲着书脊，“每个人，都有自己该走的路，不是吗？”

那一夜，他们聊了很久。陈教授惊讶地发现，这个风雨中奔走的外卖员，竟对生活有着近乎哲思的洞察；而小李也第一次明白，这位满腹经纶的教授，内心竟藏着如此深的孤独与困惑。

　　一个月后，新冠疫情暴发，城市进入封控壮态。

一日清晨，陈教授听到有敲门声，打开门，见门口放着一袋蔬菜，附着一张纸条：“陈老师，社区发菜，我帮您领了一份。您年纪大了，少出门。——小李”

陈教授眼眶微热。他回赠了几包茶叶、饼干，还有几本儿童读物，悄悄放在309门口。

封控的日子里，两家人开始频繁交换物资，也悄然交换着彼此的世界。陈教授教孩子识字读书，小李则帮他修理家电，教他使用团购软件，在手机屏幕上一笔一划写下生活的便利。

一个深夜，整栋楼突然停电。陈教授点燃蜡烛，听见隔壁孩子的哭声。他敲开309的门，提议：“不如去走廊坐坐，那里通风。”

在摇曳的烛光下，两个家庭围坐一处。陈教授讲北斗七星的传说，小李则笑着说起送餐时在雨中摔车、被狗追、误入婚礼现场的趣事。黑暗中，门里门外的界限渐渐模糊，仿佛他们本就是同一个屋檐下的家人。

“你知道吗？”陈教授望着小李，声音轻缓，“我研究了一辈子哲学，试图参透生活的意义。可这些日子，我从你们身上学到的，远比书本深刻。”

小李笑了：“陈老师，您那些书里的智慧，也让我明白了很多。比如——接受不能改变的，改变能改变的。”

陈教授一怔：“你知道尼布尔的祈祷文？”

“不，那是我父亲常说的一句话。”

那一夜，烛火摇曳，陈教授忽然彻悟：那扇薄薄的门，隔开的不只是空间，更是两种人生——门外是生存的艰辛与坚韧，门内是思想的富足与孤独。而真正的生活，或许就在这两者之间的缝隙里悄然生长，彼此照亮。

疫情结束，生活回归日常。小李重新跨上电瓶车，在城市街巷中穿行如风；陈教授也重回书斋，与茶香和墨香为伴。

但有些东西，早已悄然改变。陈教授的新书里，多了一章名为《平凡中的哲思》；小李的电动车后备箱中，总放着一两本陈教授推荐的书，在等餐的间隙静静翻阅。

两扇门依旧并立，一扇深褐，一扇墨绿。可如今，它们常常同时敞开，让光与暖在彼此之间自由流淌。



于2025.1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