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寒衣渡

陶俊石

寒衣渡

霜降过后，洛阳城就浸在一片湿冷里。檐角的冰棱尚未完全消融，街角的纸扎铺已挂满了素白的衣袍，竹骨糊纸，浆得挺括，风一吹便簌簌作响，像谁在低声呜咽。

沈清辞裹紧了素色夹袄，踩着青石板上的薄霜往城南走。她手里拎着个蓝布包袱，里面是件新缝的棉袍，针脚细密，领口滚着一圈浅灰兔毛——那是给她故去三年的丈夫顾晏之做的。

三年前，顾晏之还是洛阳府的捕头，奉命追查一桩盗墓案，却在邙山深处离奇失踪。官府搜寻三月无果，最终以“失足坠崖”定论，连尸骨都未曾寻回。沈清辞不信，她总觉得丈夫还活着，直到去年寒衣节，她在邙山脚下的破庙里，捡到了一枚他常戴的墨玉扳指，上面沾着干涸的血迹和一点不易察觉的朱砂。

从那以后，每逢寒衣节，沈清辞都会亲自缝制一件寒衣，往邙山方向去。她不信鬼神，却盼着这一点执念能跨越阴阳，让顾晏之在另一个世界不至于受冻。

今年的路格外难走。昨夜下了场小雨，山路泥泞湿滑，枯叶腐烂的气息混着泥土的腥气扑面而来。沈清辞走得慢，走到那座破庙时，日头已西斜。庙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微弱的咳嗽声，不似野物，倒像是人声。

她心头一紧，握紧了包袱，轻轻推开庙门。

破庙里蛛网遍布，墙角堆着些枯枝败叶。神龛前的空地上，蜷缩着一个男子。他穿着件破烂的灰布衣衫，头发凌乱地粘在额头上，脸色苍白如纸，嘴角还挂着一丝血痕。听到动静，他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双深邃的眼睛，虽布满血丝，却带着几分熟悉的锐利。

沈清辞的呼吸骤然停滞。

是顾晏之。

她几乎是踉跄着扑过去，指尖颤抖地抚上他的脸颊，冰凉的触感真实得让她想哭。“晏之……是你吗？你还活着？”

顾晏之看着她，眼神先是茫然，随即染上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欣喜，又像是痛苦。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声响，最终只化作一声低低的“清辞”。

沈清辞再也忍不住，眼泪汹涌而出。她解开包袱，将那件厚实的棉袍取出来，小心翼翼地披在他身上。“天这么冷，你怎么穿得这么少？这些年，你到底在哪里？”

顾晏之裹紧棉袍，暖意顺着布料蔓延开来，驱散了些许寒意。他咳嗽了几声，气息渐渐平稳了些，才缓缓开口：“当年追查盗墓案，我查到邙山深处有个隐秘的古墓，里面藏着的不仅是陪葬品，还有一桩陈年旧案的真相。可我没想到，那伙盗墓贼背后有人撑腰，我被他们设计围困，中了毒，跌进了一个地穴里。”

他顿了顿，眼神沉了下去：“地穴里阴暗潮湿，毒发时痛不欲生，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可后来，我遇到了一个老人，他救了我，还教我解这毒的法子。只是这毒太过阴邪，三年来，我一直躲在山里调养，不敢露面——那些人还在找我，他们怕我把真相说出去。”

沈清辞听得心惊肉跳：“什么真相？是谁在背后害你？”

“是户部侍郎王怀安。”顾晏之咬牙道，“那座古墓，是前朝一位忠臣的墓穴。当年这位忠臣因弹劾奸佞被诬陷致死，家产被抄，家人流放。王怀安的先祖就是当年陷害他的奸佞之一，他们一直想找到古墓里的密信，那密信里记载着当年的罪证，若是公之于众，王家满门都要遭殃。”

他握住沈清辞的手，指尖冰凉：“我查到了他们的踪迹，本想回府禀报，却被他们堵在了山里。这三年，我一直在暗中收集证据，如今终于找到了王怀安勾结盗墓贼、销毁罪证的铁证。只是我中毒未清，身体虚弱，怕是……”

“别说了。”沈清辞打断他，眼眶通红，“我们先下山，找个安全的地方落脚，你的毒慢慢治，总会好的。至于王怀安，我们可以把证据交给知府大人，让他为民除害。”

顾晏之摇了摇头：“王怀安在洛阳根基深厚，知府大人未必敢动他。而且，那伙盗墓贼还在山里搜寻，我们此刻下山，怕是会自投罗网。”他看向沈清辞，眼神温柔而愧疚，“清辞，让你受委屈了。这三年，你一定很辛苦。”

沈清辞摇摇头，擦干眼泪，露出一抹浅笑：“只要你活着就好。我不辛苦，我一直相信你会回来的。”

夜幕渐渐降临，破庙里寒意渐浓。沈清辞捡来枯枝，在角落里生起一堆火。火光跳跃，映照着两人的脸庞，温暖而安宁。顾晏之靠在墙上，看着沈清辞忙碌的身影，眼神里满是疼惜。他知道，自己欠她太多了。

夜半时分，顾晏之突然浑身抽搐起来，脸色变得青紫，额头上布满了冷汗。沈清辞吓坏了，连忙扶住他：“晏之，你怎么了？是不是毒又发了？”

“是……毒性反噬……”顾晏之咬着牙，声音断断续续，“我身上的药……已经用完了……”

沈清辞心里一慌，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衣襟，那里藏着一个小小的锦囊，里面是她去年在药铺买的安神丸，本是为了夜里睡不着觉备用的。她连忙取出来，倒出几粒药丸，想喂给顾晏之。

可就在这时，庙门外突然传来了脚步声，伴随着一阵粗哑的吆喝：“大哥，那小子肯定就在这附近，咱们仔细搜搜！”

是盗墓贼！

沈清辞脸色骤变，连忙吹灭了火。顾晏之也强撑着坐起来，眼神警惕地望向庙门。

“怎么办？”沈清辞压低声音问。

顾晏之思索片刻，指了指神龛后面：“你躲进去，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他们要找的是我，不会为难你的。”

“不行！”沈清辞摇头，“我不能丢下你一个人。”

“听话！”顾晏之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你活着，才能把证据交给可靠的人。我已经连累你太多了，不能再让你出事。”

脚步声越来越近，已经到了庙门口。沈清辞知道事态紧急，只好咬了咬牙，钻进了神龛后面的缝隙里。那里空间狭小，刚好能容下一个人，外面被神像挡住，不易被发现。

她刚躲好，庙门就被一脚踹开了。几个手持长刀的壮汉走了进来，为首的是一个满脸横肉的光头，正是当年追杀顾晏之的盗墓贼头目，人称“黑虎”。

黑虎扫视着破庙，目光最终落在了顾晏之身上，眼中闪过一丝狠厉：“顾捕头，没想到你还活着，真是命大啊！”

顾晏之扶着墙站起来，强忍着毒性发作的痛苦，冷冷地看着他：“黑虎，王怀安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这么死心塌地地为他卖命？”

“好处？”黑虎嗤笑一声，“王大人许诺，只要杀了你，就给我万两黄金，还能让我摆脱盗墓贼的身份，做个正经商人。顾捕头，你就安心地去吧，黄泉路上，我会让你走得痛快些。”

说罢，他使了个眼色，身后的几个壮汉立刻持刀扑了上去。

顾晏之虽然身体虚弱，又中了毒，但毕竟是当过捕头的人，身手依旧矫健。他侧身避开第一个人的刀锋，顺势夺过对方手中的刀，反手一挥，划伤了那人的胳膊。

可架不住对方人多势众，而且他毒性发作，力气渐渐不支。几个回合下来，他的身上就添了好几道伤口，鲜血染红了刚穿上的棉袍。

神龛后面的沈清辞看得心惊胆战，她紧紧咬着嘴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眼泪却忍不住往下掉。她想冲出去帮他，可她知道，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出去只会成为他的累赘。

就在这时，顾晏之不慎被人一脚踹倒在地，黑虎趁机举起长刀，朝着他的胸口砍去。

“不要！”沈清辞失声尖叫，猛地从神龛后面冲了出去。

顾晏之瞳孔骤缩，想推开她已经来不及了。千钧一发之际，他猛地翻身，将沈清辞护在身下。长刀落下，狠狠砍在了他的背上，鲜血瞬间喷涌而出。

“晏之！”沈清辞撕心裂肺地哭喊着。

顾晏之闷哼一声，气息更加微弱。他看着沈清辞，艰难地笑了笑：“别哭……我没事……”

黑虎见一刀未中要害，正要再次挥刀，突然听到庙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伴随着一声大喝：“住手！官府办案，不许动！”

是洛阳府的捕快！

黑虎等人脸色一变，他们没想到官府会突然出现。领头的捕头正是顾晏之当年的副手，李捕头。他带着一众捕快冲了进来，很快就将黑虎等人制服。

李捕头快步走到顾晏之身边，见他伤势严重，连忙让人去叫大夫：“顾头儿，你可算活着回来了！我们找了你三年啊！”

顾晏之看着他，虚弱地说：“李兄弟……证据……在我怀里……交给……知府大人……”

李捕头连忙从他怀里取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一叠书信和账本，正是王怀安勾结盗墓贼的罪证。

“顾头儿，你放心，我们一定将王怀安绳之以法！”李捕头沉声道。

大夫很快就来了，给顾晏之处理了伤口，又喂了些解毒的药。顾晏之的气息渐渐平稳下来，但依旧昏迷不醒。沈清辞一直守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寸步不离。

几天后，顾晏之终于醒了过来。沈清辞喜极而泣，告诉他，王怀安已经被知府大人捉拿归案，那些罪证确凿，王家满门都受到了应有的惩罚。当年那位忠臣的冤案也得以昭雪，朝廷追封了他的官职，还派人修缮了他的陵墓。

顾晏之听了，露出了释然的笑容。他看着沈清辞，眼神温柔：“清辞，谢谢你。若不是你，我可能早就死在山里了。”

“我们是夫妻，本该相互扶持。”沈清辞依偎在他身边，“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寒衣节这一天，洛阳城阳光正好。沈清辞陪着顾晏之来到邙山脚下，在当年捡到扳指的地方，烧了那件他没能穿多久的棉袍。火光袅袅，纸钱飞舞，像是在向逝去的岁月告别。

“晏之，你说，先人收到寒衣，会不会就不冷了？”沈清辞轻声问。

顾晏之握住她的手，温暖而有力：“会的。就像我收到你做的寒衣，心里就一直暖着。”

风过山林，带来阵阵松涛，像是逝者的回应。沈清辞抬头望去，天空湛蓝，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身上，暖洋洋的。她知道，从今往后，再也没有阴阳相隔的思念，只有相守相伴的温暖。寒衣节的寒意，终将被岁月的温情驱散，留下的，是生生不息的牵挂与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