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楣之下

一帆风顺

【小说林•精短小说征文】

标 题：门楣之下

图 片：作者自拍

昵 称：一帆风顺

美篇号：158487810

我归来时，暮色正沿着门楣缓慢地流淌。老宅的木门比记忆中更沉，推开时，那一声悠长的“吱呀——”像是从岁月深处挤出的叹息，将沉积多年的风尘与夕光一同抖落在我的肩头。

这门楣之下，曾是我丈量世界的起点。

童年的门槛，是横亘在我与外界之间一道需要费力跨越的界线。门内，是土灶里跳动的火光，是蒸笼里溢出的馍香，是祖母被灯光熨帖得无比柔和的侧影。门外，是父亲牵着黄牛晚归的剪影，是晒谷场上追逐嬉闹的声浪，是远山衔着半轮落日酿出的漫天霞光。我总爱骑在门槛上，身子在门里，脚尖探向门外。一只耳朵收着祖母“慢些吃”的叮咛，另一只耳朵则捕捉着伙伴们用木棍敲打地面的召唤。那时的门，是温暖与自由的边界，我卡在中间，两头都是我的世界。

十六岁那年，父亲就是在这门楣下，为我整了整崭新的行囊。他的手很重，落在我肩上，有糙砺的暖意。“出去，就好好看。”他说。母亲则往我口袋里塞满炒熟的南瓜子，嘴唇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说。我转身走入门外那片清冽的晨雾，没有回头。我知道，那扇门在我身后缓缓合上，像一本书合上了它最安宁的封面。此后多年，我在城市里穿梭于无数旋转门、防盗门和电梯门之间。那些门开合迅疾，沉默精准，它们界定空间，却从不承载情感。在许多个深夜，我总会想起老家那扇木门，想起它开启时笨拙而真诚的声响，那声音里，有我能回去的故乡。

如今，我带着中年的风霜归来。门楣依旧，只是比我矮了许多。祖母的针线筐还放在老地方，只是她已看不清穿针；父亲用过的犁铧倚在墙角，锈迹斑斑，像一段被遗忘的往事。我再一次坐在那道被磨得温润如玉的门槛上，夕阳将我的影子拉得细长，一半浸在门内昏黄的暖光里，一半融在门外苍茫的暮色中。

就在这明暗交界之处，我忽然彻悟：这道门槛，从来不是为了阻隔，而是为了连接。它连接着炊烟与旷野，牵绊与远行，古老的黄昏与流动的黎明。门内是根，是来时路；门外是世界，是去时途。而无论我们走向多远，身影被岁月的尘埃覆盖多深，灵魂深处，总有一道不设锁的门楣，在风雨飘摇的人世间，为我们留着一道缝隙。那缝隙里，透出的是永不熄灭的、名为“家”的微光。

承蒙风向标老师和介子老师指点，已将拙作悉心修訂。敬呈如上，恳请尊鉴。

　　

门楣之下（修订稿）

我归来时，暮色正沿着门楣流淌，像时光在木纹上写下的序章。老宅的木门较记忆更沉，推开时，那声“吱呀——”从岁月深处迟缓地传来，将积攒多年的风尘与夕光，一同拂上我的肩头。

这门楣之下，曾是我丈量世界的原点。

童年的门槛，是一道需要攀爬的山岭。门内，土灶里跃动的火光将祖母的身影拓在墙上，如同最温柔的皮影戏；蒸笼溢出的馍香浸润整个黄昏，连空气都变得甘醇。门外，父亲牵着黄牛踱碎最后一抹夕阳，晒谷场上的嬉闹与远山的霞光相湮，化作天际一缕淡去的炊烟。我常跨坐在门槛上，身子在门里，脚尖探向门外，一只耳朵盛满祖母“慢些吃”的叮咛，另一只耳朵捕获着田野与远方的召唤。那时的门，是温暖与自由的疆界，而我盘踞中间，坐拥整个宇宙。

十六岁离乡的清晨，霜露正浓。父亲在这门楣下为我紧束行囊，他粗糙的手掌在我肩头一沉，仿佛要将一生的笃实都夯进我的骨骼。“出去，就好好看。”这句话像一枚钉，将我未来的日子铆在远方。母亲往我口袋里填满炒熟的南瓜子，粒粒皆是她深夜焙炒的焦香。她的嘴唇颤若秋风中的最后一片叶，终是沉默——那沉默比叮嘱更沉，她的目光早已绾成一张绵密的网，将我周身牢牢罩住。我转身没入晨雾，没有回头。那扇门在身后合上，像一本书合上了最恬静的封面，而我，成了被翻往远方的一页。

此后经年，我在城市里穿梭于无数旋转门、防盗门、玻璃幕墙之间。它们开合精准，冰默高效，界定空间却从不关情。直到某个加班的深夜，窗外霓虹闪烁如陌生的星河，耳边却乍然响起老家木门开启时那声滞涩的声响——那声音里，蜷缩着我唯一能循声而归的故乡。

如今归来，门楣依旧，只是身量已不及我。祖母的针线筐还在老地方，竹篾沁出油润的光，只是她穿针的手悬在半空，再也对不准流逝的岁月；父亲的犁铧倚在墙角，锈迹覆没了往事，犁尖上还缀着三十年前那片清瘦的月光。我再次坐在滑润如玉的门槛上，夕阳将影子抻得细长，一半沉入门内昏黄的暖光里，一半没于门外苍茫的暮色中。

在这明暗交界之处，我终于彻悟：这道门槛从来不是为了阻隔，而是为了接引。它渡炊烟往旷野，送牵绊向远行，连古老的黄昏于流动的黎明。门内是根，是来时路；门外是世界，是去时途。犁铧会钝，行囊会旧，针线会停，但门楣永远在。它不设锁，在风雨飘摇的人世间，始终虚掩着一线——那里透出的，是名为“家”的永恒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