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向光而生的力量</p><p class="ql-block">作者:李玉芹</p><p class="ql-block">在农村老家,有十月一送寒衣的习俗。农历十月初一前后,人们会为逝去的亲人烧上特制的纸衣与纸钱。随着时光流转,离我而去的亲人渐多,面对这样的仪式,我心中只剩一种近乎麻木的无奈。趁着旁人烧纸钱的间隙,我想换换心情,顺着家乡的山路,打算用手机捕捉山村的初冬美景。</p><p class="ql-block">山里的初冬,空气清冽得像新汲的井水,吸一口入肺,是通透的凉。目光流转间,路边坡坎下一对奇崛的身影骤然牵住了我的视线——一棵多年无人问津、由灌木长成的树,与一条奋力向上攀缘的野藤。</p><p class="ql-block">树是沉默的,满身枝桠缀着零星芽点,几片残叶在萧瑟寒风中倔强地挺立。它生长得极慢,不知熬过多少春秋才长成如今模样,却始终老老实实地向着天空,奋力伸展身躯。而那野藤,仿佛憋着一股子无名韧劲,将柔韧得看似不堪一折的身子,紧紧地、近乎决绝地贴着树干缠绕而上。它缠得那样专注,如螺旋上升的阶梯,又似执拗不舍的拥抱。更令我心头一震的是,藤的顶端,那抹最鲜嫩的触须,竟已高高越过树梢,向着碧蓝天空伸展,承接住那片毫无遮拦、金箔般璀璨的阳光。</p><p class="ql-block">我向来对这类攀附植物不以为然,总觉得它们失了自身风骨。可此刻,站在这片生养我的土地上,看着这野藤在寒峭天气里非但不曾枯萎,反倒以近乎倔强的姿态,爬得比依托的大树更高,心中泛起的,竟是一种复杂又带着酸楚的敬意。它哪里是攀附?分明是用尽全部生命力,进行着一场沉默而悲壮的攀登。那缠绕不是依附,而是它通往光明的唯一路径,坚韧里藏着无言的、属于土地的悲怆。</p><p class="ql-block">顺着碧蓝天空移动手机镜头,想要捕捉阳光的轨迹。光束之下,路旁灌木丛中蓦地闪出一片朦胧光晕。蹲下身细看,才发现是一簇簇棉絮状的植物花果,叫不出具体名字。它们早已干枯,褪去了春夏的绿意,却在冬日斜阳下绽放出异样华彩。无数纤细的银白丝絮团成松软的小球,阳光穿透其躯体,每一根纤维都化作透明光丝,边缘晕着一圈毛茸茸的金色光边。它们静静伫立,不摇不曳,宛如一团团遗落人间、凝固的圣洁之光。这光并不灼人,只温柔而丰厚地亮着,仿佛在枯槁形体里,安睡着一个从未远去的春天之梦。</p><p class="ql-block">怀着对家乡植物的敬畏之心,我走进二哥的院子。推开轻掩的房门,看见二嫂正坐在干净的土炕上,手里忙着活计——她在做玫瑰花。不是园子里带着露水的鲜玫瑰,而是用染了色、薄如蝉翼的绢纱,纯手工一朵朵拗制而成。</p><p class="ql-block">她身边堆着些成品,玫瑰姿态娇艳,花瓣层层叠叠、舒卷有致,颜色或是鲜嫩的粉,或是浓烈的红。可我的目光,却牢牢钉在她的手上。那是怎样一双手啊——关节粗大,皮肤带着常年劳作留下的、洗不去的粗糙,指纹里仿佛嵌着泥土的颗粒与岁月的尘灰。可就是这样一双手,此刻却像蕴着魔法,粗粝的指头极其灵巧地捻起一片片轻飘飘的绢纱,用小铁丝固定,再拿一把特制小镊子,耐心地一遍遍地翻折、卷曲、塑形。她神情专注,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手下诞生的不是用以谋生的俗物,而是真正娇嫩鲜活的生命。</p><p class="ql-block">我问她,做这样一朵花能得多少工钱。二嫂抬起头笑了笑,笑意里有山泉般的澄澈,也有岩石般的沉静。她告诉我,做600朵能赚30元。“一天能赚十块钱。”她平静地说,手上的动作却一刻未停。</p><p class="ql-block">十块钱,在城市里不过是一杯饮料、一张电影票的零头,可在这里,却是她从晨光微熹到暮色四合,一整日安坐于此,用尽指尖全部温柔与耐心的代价。我忽然觉得,她和坡上的野藤何其相似。生命赋予他们的根基,或许就是这片贫瘠、难以肆意挥洒才华的土地。但她没有抱怨,也不见焦躁,只是将全部坚韧与不屈,都灌注到手中这一点点“攀援”之上。她或许爬不过命运设置的那棵“大树”,却在日复一日的微末劳作里,让自己的精神爬到了生活的高处。那粗糙手掌里开出的、永不凋谢的绢花玫瑰,便是她生命绽放的最圣洁光彩。</p><p class="ql-block">天色向晚,日光变得愈发醇厚,像化开的饴糖,流淌在家乡的山野间,流淌在山村的一草木之上。我默默看着这一切,心中那点由都市带来的浮躁之气,竟被这山村的冬日悄悄抚平。那野藤的坚韧,野花的光华,与每天赚十块钱的玫瑰,原来本是同一种东西。它们都在诉说着:生命真正的尊严,从不在于你站在怎样的高处,而在于你是否在用尽所有或许微薄的力量,向着有光的地方,不屈不挠地生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