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马观秋大西北之长城篇:逆走长城问苍天

唐克雪

<p class="ql-block">  第四站:长城。</p><p class="ql-block"> 这次走长城,我们自敦煌而东行,像是有意“倒走”,逆着历史的风,逆着征夫的泪,逆着那条横亘在华夏脊梁上苍龙的鳞片生长方向,去触摸它最初的脉搏与最终的叹息。</p><p class="ql-block"> 在敦煌,饮过“葡萄美酒夜光杯”的醇浆,感受过“欲饮琵琶马上催”的悲凉,那情绪尚且是诗化的,带着盛唐边塞诗的浪漫与瑰丽。</p><p class="ql-block"> 而当我们真正站在嘉峪关的城楼下,所有诗意的想象,都在那一刻被击得粉碎,只剩下天地间最原始、最雄浑的空阔和寂寥。</p> <p class="ql-block">  长城于我,最早出现在伟人“不到长城非好汉”的诗句中。他所处的年代,烽火连天,连年征战,每寸山河,隐约枯骨,沾染血污,酿制一代勇士沙场勠力,无所畏惧之豪迈。</p><p class="ql-block"> 南方瑶山,山高水险,即便高山放歌,望断南山雁,也看不见万里长城一块砖。</p><p class="ql-block"> 但我很快成为长城一块砖。</p><p class="ql-block"> 戍边云南,横断山离长城万里,即便来自北方的战友,知道长城者寥寥无几,登上长城者更少之又少。但大家都知道,人民解放军就是祖国万里长城,每个战士,都是长城一块砖。</p><p class="ql-block"> 于是责任上肩,长城入心。虽离长城万里运,长城影象,从解禁的文艺作品,从秦时明月汉时关的诗句,便也像塞外的风,自远古飘来。建长城的秦始王,哭长城的孟姜女,征战西域的汉唐将士,亦渐渐清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最深刻的虚幻长城,是八十年代读大学时,梁小龙主演的《陈真》。这部港台电视连续剧,同稍早面世的《霍元甲》,成为那些年万人空巷的现象级武打剧。剧情与长城无关,但《陈真》主题曲“万里长城永不倒”,与张明敏《我的中国心》里“长江长城黄山黄河”的句子,响彻大江而北,弥漫一代人心胸。</p><p class="ql-block"> 这时,长城于我,一个戌边归来的大学生心目中,是一个既真实、又虚幻的存在。</p> <p class="ql-block">  嘉峪关,这万里长城“第一雄关”,便在这种虚幻而又真实的存在中,像一尊被时光遗忘的青铜巨兽,出现在我眼前。它匍匐在祁连山与黑山之间的咽喉要道上。它的城墙,不是八达岭那般修缮完好的、供人瞻仰的仪容,而是饱经风霜、满是皴裂与沟壑的老者的脸。</p><p class="ql-block"> 墙体是土黄色的,与脚下的大地、远处的荒漠融为一体,仿佛不是人造于此,而是这片土地自然的寄生品。</p> <p class="ql-block">  进关先拜冯将军。正是这位明朝开国元勋冯胜,在西征取得战略性休养期,未雨绸缪,巡察地势险塞,最终选定九眼泉前的嘉峪关续建秦长城。</p><p class="ql-block"> “初有水而后置关,有关而后建楼,有楼而后筑长城,长城筑而后关可守也”。</p><p class="ql-block"> 天下第一关雄霸西域要隘,冯将军率将士日夜操练,严阵以待,令敌望而生畏,不敢越雷池一步。“边陲锁钥”“河西重镇”,因此得名。</p><p class="ql-block"> 九眼泉旁垂柳依依,草木丰茂,冯胜将军纵马横槊,手指西天。</p><p class="ql-block"> 有意思的是,后人立将军雄武塑像,而马后石碑,却刻着“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成名天下知”“金榜题名”。</p><p class="ql-block"> 妻立刻让一对儿女分列冯将军两旁存照激励读书豪气,而小儿血液里天生涌动军人基因,反把我推到将军马首前亮相。</p> <p class="ql-block">  登临关楼,极目西望。那是一片何等空旷的所在!戈壁滩无边无涯,一直延伸到天际线,与浑黄的天宇模糊成一片。</p><p class="ql-block"> 没有树,没有草,甚至连一块像样的石头都少见。只有风,永恒的风,裹挟着沙砾,发出呜呜的声响。</p><p class="ql-block"> 那声音,不像是风自身的声音,倒像是千百年来,无数戍卒思乡的低泣、折戟沉沙的叹息、以及西出阳关的商旅那最后的驼铃,被这风收集了来,在此地反复吟唱。</p><p class="ql-block"> “西出阳关无故人”。何止是无故人?出了这关城,便是真正的化外之地,是生死未卜的征途,是“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的绝域。</p><p class="ql-block"> 冯胜将军当年在此续建明长城,是何等的雄才大略!他想用这砂石土木的巨臂,为汉唐以来便魂牵梦萦的辽阔西域,接续秦皇大帝那“万里长城”的梦。</p><p class="ql-block"> 这长城,是意志的丰碑,它试图为飘摇的文明划定一个清晰的边界,试图将农耕的炊烟与游牧的铁蹄隔开。</p> <p class="ql-block">  然而,长城真的锁住了什么吗?</p><p class="ql-block"> 它锁不住历史的黄沙。风沙年复一年地漫过墙头,将烽火台的遗迹掩埋,又将它们偶尔掀开一角,像是历史无情的嘲弄。</p><p class="ql-block"> 它更锁不住人心的向背与时代的洪流。站在这关墙上,我仿佛能看到,那些曾经让中原王朝闻风丧胆的“异族”铁骑,最终仍一次次地越过或绕过了这伟大的屏障。蒙人的弯刀,清人的骏马,终究是踏入了关内。</p><p class="ql-block"> 于是,征伐、融合、再征伐、再融合……长城的物理界限,在历史的宏大叙事中,渐渐模糊,最终内化成了华夏血脉中奔流不息的一部分。</p><p class="ql-block"> 今日的我们,回首望去,五十六个民族,已是一家。当年的“雄枭”,其子孙后代的血液里,又何尝没有流淌着“华夏”的基因</p> <p class="ql-block">  这便引出了一个更为深沉的话题。车行向东,将我们带去此行的终点——山海关。</p><p class="ql-block"> 我不知“秦皇岛”的命名是否与那位千古一帝有关,但心底里,我宁愿相信它是有关的。因为秦王的长城,在某种意义上,正是从这里开始。东起辽东,西至临洮,他将战国时代那些零散的“篱笆”连成一体,企图构筑一道永保江山社稷的屏障。</p><p class="ql-block"> 这愿望,是何其悲壮,又何其天真!为这道墙,哭死多少孟姜女?那岂止是一个女子的眼泪,那是万万千千家庭破碎的缩影,是民夫的白骨垒起了这蜿蜒的奇迹。</p><p class="ql-block"> 可是,这道用血泪筑成的城,未能封住“异族的铁蹄”,它更像一道宏伟的伤疤,烙印在大地之上,诉说着防御的决心,也暴露了内心的恐惧。它或许能拦住贪吃的鸡鸭,或翅膀不够坚硬的鸟雀,却挡不住一个民族求生存、图发展的雄心和铁蹄。</p><p class="ql-block"> 所有的篱笆,都只能在同等的文明层级内有效。当墙内外的力量对比发生变化,当墙外的世界孕育出更强大的动能时,再高的墙,也终将成为历史的陈迹。</p> <p class="ql-block">  我们的行程,便是这样一场“逆走”。从西域的悲壮苍凉,走到秦时的起点,再西上至八达岭——这座被符号化、代表了中华民族精神的长城典范。</p><p class="ql-block"> 八达岭是雄伟的,是让世人惊叹的。它修缮完好,垛口整齐,台阶陡峭,游人如织。</p><p class="ql-block"> 站在“好汉坡”上,极目远眺,燕山山脉层峦叠翠,长城如巨龙般在群山之巅起伏奔腾,那份“开疆拓土”的雄心,那份“欲与天公试比高”的豪情,的确扑面而来。</p><p class="ql-block"> 然而,在这豪情之下,我听到的,却是一种更深沉的“殇情”。这殇情,不属于任何一个特定的帝王将相,而属于那千千万万的无名者。是他们的脊梁,扛起了这沉重的砖石;是他们的生命,点燃了那传递军情的烽火;是他们的田园与家室,承担了这宏大工程背后无尽的赋税与徭役。</p><p class="ql-block"> 长城的伟大,是建立在无数个体微小的、被历史遗忘的悲剧之上的。它既是荣耀的冠冕,也是苦难的十字架。</p><p class="ql-block"> 如今,我们行走其上,步履轻松,拍照留念。我们读懂了古人的雄心,是否也读懂了这雄心带给黎民百姓的“殇情”?</p><p class="ql-block"> 这或许正是“逆走长城”的意义所在。我们不再是从封闭的中央,走向开放的边疆;而是从历史的终点,回溯它充满矛盾与挣扎的起点。</p><p class="ql-block"> 这一路,我们看到的,不仅是军事的防线,更是文明的碰撞带,历史的融合带。</p> <p class="ql-block">  倍感意外又分外感动的是,准备乘索道下山时,巧遇几个穿65式军装的老军人往上登城。其中一位步履蹒跚,需有两个年轻人一步步搀扶。这一定是与我同时代的军人,还有可能是同期参加那场著名的边境保卫战的战友。</p><p class="ql-block"> 我大喊一声“敬礼”,一个军礼,唤醒彼此的征战记忆,一问,果然不出所料。略有不同的是,我1979年2月杀出边境,他们1984年接枪“两山轮战”守护边境。被后辈搀扶上山者,战伤严重,荣立一等战功。在这样一个冷风渐紧的秋日,在行动已极为不便之际,他坚持登长城,是“不登长城非好汉”的豪迈守望,还是想在长城这个融入了军人符号的高地,与搀扶他的晚辈进行一次和平交接?</p><p class="ql-block"> 来不及进一步询问。长城人头涌涌,因为我一声“敬礼”,为老战友们喊开一条通道,而我,却被下山的人流往下挤拥。站稳回望,那几个秋日下已显衰老的旧军装身体,已成一道与长城共存的剪影。</p><p class="ql-block"> 曾携战友们旧日战场怀旧,偶遇当年隔着战壕对打的昨日敌军,聊起往日之惨烈,倍加珍惜幸存后的今天,一双双斑痕点点的枯手,过去欲置对手于死地,如今紧紧相握,热泪盈眶。</p><p class="ql-block"> 世界进入追求和平的AI文明时代,战争与国防,文明与竞争,这个界限日益模糊。</p> <p class="ql-block">  下得八达岭,回望长城,倍感“休养生息”四字之重。</p><p class="ql-block"> 长城所代表的,是一种对外防御、对内整合的“围墙思维”。而在今日,真正的强大,已不再依赖于物理的隔绝,而在于内部的活力、创新的动能与开放的胸襟。</p><p class="ql-block"> 长城的砖石会风化,但它所象征的守护家园、坚韧不拔的精神内核,却应被后人继承,并以新的形式发扬——那便是守护我们文化的根脉,坚韧地面对一切挑战,同时,以更自信、更包容的姿态,拥抱这个纷繁复杂日渐酷冷的秋天。</p><p class="ql-block"> 秋风依旧,吹拂着嘉峪关的残垣,吹拂着八达岭簇新的城楼。</p><p class="ql-block"> 站在长城脚下,仿佛站在时间的轴心。东与西,古与今,建造与摧毁,封闭与开放,雄心与殇情……所有这些对立的概念,在此刻,被秋日的风糅合在一起,注入我的血脉。</p> <p class="ql-block">  这走马观秋的大西北之行,最终在我心中凝结成一句无声的叹息:长城,你是一部写在大地上的、永远也读不完的史诗。</p><p class="ql-block"> 而我们,都是这史诗中,一个正在书写新篇章的、微小却也崭新的字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