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里门外

拨云问天

防盗门“咔哒”一声合上时，老周下意识挺直了背脊。沾着雨痕的外卖箱被他轻手轻脚塞进楼梯间的储物柜，取而代之的是一件熨得笔挺的深蓝色衬衫——那是他花八十块钱在旧货市场淘的，袖口磨出了细毛边，却被他洗得发白透亮。

“爸爸回来啦！”乐乐光着脚丫扑过来，小胳膊搂住他的膝盖。老周弯腰抱起儿子，鼻尖萦绕着孩子身上的奶香味，混着自己身上未散尽的雨腥味和外卖餐盒的余温。他赶紧侧身躲开儿子的鼻子，压低声音故作严肃：“乐乐乖，爸爸今天又‘审查’了好几家单位，可累啦。”

乐乐似懂非懂地眨巴着眼睛，小手摸着老周衬衫上那颗掉了又缝上的纽扣：“爸爸是纪委的，要抓不乖的人对不对？”

“对呀，”老周忍着笑意点头，顺手把沾在儿子脸上的饭粒擦掉，“所以乐乐以后也要做有责任感的人，不能偷懒，不能撒谎。”

厨房里，秀琴正系着围裙炖汤，听见父子俩的对话，手里的锅铲顿了顿。她刚从公司加班回来，高跟鞋还没来得及换，包扔在沙发上，露出里面没来得及整理的报表。听见乐乐跑过来，她立刻换上温柔的笑容，弯腰摸了摸儿子的头：“乐乐今天有没有乖乖听奶奶话？妈妈明天要给学生们上课，得提前备课呢。”

乐乐仰着小脸，把手里的蜡笔画举得高高的：“妈妈是老师，我画了小红花，给妈妈的学生！”

秀琴的心像被温水浸过，软得一塌糊涂。她和老周都是从农村出来的，没读过多少书，老周送外卖风里来雨里去，她在私企做行政，加班是常态，两人挣的都是辛苦钱。眼看乐乐明年就要上幼儿园，小区里其他家长聊起教育头头是道，说只要学习好，孩子要啥给啥的，说要给孩子做最好的榜样的，说不能让孩子吃亏的，说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的，说必须要让孩子高兴不能让他受委屈的……，

夫妻俩夜里躺在床上合计，翻来覆去睡不着。“咱俩这工作，说出去也没啥底气，”老周吸着烟，烟雾在黑暗里飘，“乐乐要是知道爸爸天天送外卖、妈妈天天被老板骂，会不会觉得读书没用？”

秀琴叹了口气，揉着酸胀的肩膀：“我也愁。同事家孩子，爸妈要么是公务员要么是老师，孩子说话做事都透着股自信。咱不求乐乐将来多有出息，至少得让他知道，做人要踏实，要有责任，读书是为了能堂堂正正做事。”

就这么琢磨了半宿，才有了这个“约定”——门里，老周是严肃认真的“纪委干部”，审查违规、坚守原则；秀琴是温柔耐心的“人民教师”，教书育人、传递温暖。门外，老周骑着电动车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为了准时送餐闯红灯、爬高楼，冬天手冻得裂口子，夏天汗湿透衣衫；秀琴对着电脑核对报表到深夜，被客户刁难、被老板催促，受了委屈也只能咽在肚子里。

门里的时光总是温馨又“刻意”。老周会拿着乐乐的绘本，假装是“审查文件”，逐字逐句念给乐乐听，遇到“不遵守规则”的情节，就皱着眉头教育：“你看，这样做是不对的，做人要守规矩、有担当。”秀琴则会把公司里的案例改编成“教学故事”，给乐乐讲“团结同学”“认真做事”的道理，还会教他唱儿歌、背古诗，用红笔在他的涂鸦上画小红花，像极了真正的老师批改作业。

有一次，老周送外卖时不小心摔了一跤，膝盖磕破了皮，渗出血来。回到家，他赶紧把裤子藏在衣柜最里面，换上“工作装”。可吃饭时，乐乐突然指着他的膝盖：“爸爸，你裤子上有红点点！”

老周心里一慌，随即镇定下来，摸了摸膝盖笑道：“这是爸爸今天‘执行任务’时，不小心蹭到的。没关系，做有意义的事，受点小伤不算什么。”

秀琴在一旁给乐乐夹菜，眼眶悄悄红了。她知道，老周说的“有意义的事”，其实是为了多送几单外卖，给乐乐攒幼儿园的学费；是为了让这个家过得好一点，咬牙扛下所有辛苦。

日子一天天过去，乐乐越来越懂事。他会在老周“上班”前，奶声奶气地叮嘱：“爸爸要认真‘审查’，注意安全呀！”会在秀琴“备课”时，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画画，不吵不闹。有一次，幼儿园老师打电话给秀琴，笑着说：“乐乐在学校可乖了，小朋友不小心打翻了积木，他主动帮忙收拾，还说‘做人要负有责任感，自己的事情自己做’，真是个懂事的孩子。”

秀琴挂了电话，忍不住哭了。她和老周从来没教过乐乐这句话，可他却从那些“伪装”的日常里，真切地感受到了责任的意义。

那天晚上，老周收工回来，身上带着一身寒气。乐乐跑过去抱住他，把一个暖手宝塞进他手里：“爸爸，你‘工作’辛苦了，暖暖手。”老周低头看着儿子仰起的小脸，眼睛突然就湿了。

秀琴端着热气腾腾的汤走过来，轻声说：“老周，其实……我们不用再装了。”

老周愣了愣，看向秀琴。

“乐乐懂事，不是因为我们装出来的职业，”秀琴眼眶微红，“是因为你每天早出晚归不偷懒，是因为你摔倒了也不抱怨，是因为我们不管多累，都想着给他最好的。这些，他都看在眼里呢。”

老周沉默了很久，慢慢解开衬衫的扣子，露出里面被汗水浸透的T恤。他抱起乐乐，声音沙哑：“乐乐，爸爸其实不是纪委的，爸爸是送外卖的。妈妈也不是老师，妈妈在公司上班。”

乐乐眨了眨眼睛，没有哭闹，只是伸出小手摸了摸老周粗糙的手掌：“爸爸送外卖很辛苦，妈妈上班也很辛苦。但是爸爸和妈妈都很乖，都很负责任，乐乐也要像爸爸妈妈一样。”

防盗门内外，从来都不是两个世界。门外，是夫妻二人为生活奔波的辛劳与坚韧；门里，是他们用爱与智慧编织的成长土壤。那些“伪装”的职业背后，是最真实的责任感——对家庭的责任，对孩子的责任，对生活的责任。

第二年，乐乐背着小书包走进幼儿园。他会主动帮老师整理玩具，会在小朋友遇到困难时伸出援手。老师问他：“乐乐，你为什么这么懂事呀？”

乐乐扬起小脸，笑得一脸灿烂：“因为我爸爸妈妈告诉我，不管做什么工作，都要认真、有担当，这样才能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呀！”

门里的“谎言”早已被时光拆穿，可门外的坚守与担当，却在孩子心里扎了根，慢慢开出了最温暖的花。门里门外，不变的是夫妻二人的爱，是刻在骨子里的责任，责任感教育是最好的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