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上的院门(小小说)

贾亮

那是一个春日，麦田一碧千里，风过处，绿浪翻滚，簌簌作响，仿佛大地轻柔的呼吸。张碧柔挽着刘远的胳膊，笑靥如花。她生得一张瓜子脸，皮肤白里透粉，像刚剥壳的鸡蛋裹了层薄薄的蜜。乌黑的头发随意挽个髻，斜插一支银簪，簪头一朵小莲蓬，走动时流光一闪，仿佛星子坠入夜河。最勾人的是那双眼睛，眼尾微挑，瞳仁黑得发亮，盛着水光，笑起来像月牙儿，能把人的心勾走又轻轻放下。

刘远是村里出了名的老实人，高考落榜后回家务农。他种地肯下力气，粗布衫子总被汗浸得深一块浅一块。家里盖了新房，红砖墙，水泥抹地，院里还栽了几棵杏树。张碧柔觉得跟了他受不了气，于是主动接近。真是“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夏夜打谷场上，她递过一瓶冰镇的绿豆汤，他接碗时手指擦过她的指尖，两人都红了脸。时间不长，两人便如胶似漆。她竟不顾父母“嫁个农民没出息”的劝阻，与刘远同居了。父母无奈，嫁妆只备了口红木箱子，漆色暗沉，像一声叹息。

新婚的甜蜜如藤蔓缠绕。刘远会在她洗头时，笨拙地舀水冲洗她的长发，水温不冷不烫，恰到好处。她曾觉得，他的老实本分，加上吃穿不愁，又无需她下地劳作，这日子是世间最安稳的港湾。

然而，时间一长，每天面对灶台日复一日燃起的蓝色火焰，听着丈夫劳累后鼾声如闷雷滚过屋顶，她开始烦恼起来。虽然有钱，但当邻家小伙开车衣锦还乡，车喇叭按得震天响，看到昔日姐妹游山玩水的照片，背景是雪山蓝天，笑容晃眼，她眼里的光渐渐黯淡了。

她常常不关大门，倚在家门框上观看外面。望着村里年轻人开车回来，再瞅瞧丈夫整天在田离，累得身体佝偻，全身都是臭汗的身影——她无声的梦全都碎裂了……

有一天，她终于将碗筷重重磕在桌上，碗底碰着木头，一声钝响：“你除了老实、种地、挣几个臭钱，还能给我什么？”

刘远没抬头，烟头在指间捏得死紧，火星几乎要烫到指腹，沉默比暮色更沉。

吃罢饭，刘远蹲在门口抽烟，穿着件灰扑扑的中山装，袖口已磨出毛边，线头支棱着。他默默地吸着，烟是廉价的“丰收”牌，味道呛人。张碧柔在屋里不停使唤他找东找西，他只低低应了声“来了”，声音像被烟熏过，沙哑得硌人，便转身进屋。当一股烟味扑面而来，呛得她直咳嗽，又招来一顿谩骂……

村里人听到骂声，都替刘远抱不平。他爹死得早，娘瘫在床上三年，他每晚起夜三四回，给娘翻身擦背，直到最后。坟头的土还没干透，他就又扛起工具下地了。他话少，干活却拼命，天不亮就出门，麦苗上的露水打湿裤腿，冰凉一片。地里收拾得连根杂草都难寻。太阳落山才归来，还不忘给牲畜捎回一捆草，草叶青涩的气息混着汗味，久久不散。

可张碧柔渐渐不稀罕这些了。她开始埋怨刘远不洗不漱，浑身臭气。她时常回忆在城里理发店学徒的日子，那时店里有面大镜子，镜边镶着灯泡，一亮起来，她觉得自己在发光。她觉得自己是只金丝雀，不该困在这片盐碱地上。

夏季，她穿着漂亮裙子，裙摆绣着蝴蝶，风一吹，蝶翼颤动，倚在院门口那棵老榆树下。村道上一有动静，她就直起身子张望。有回，一辆摩托车“突突”驶过，车上小伙染着黄发，戴着蛤蟆镜，后座还搂着个穿花裙子的姑娘。张碧柔看得眼睛发直，连刘远扛着锄头走到身后都没察觉。

刘远把锄头靠墙放好，脱下沾满泥的布鞋，鞋底泥土块掉在地上，碎成粉末。他光脚进屋。张碧柔捏着鼻子后退：“你能不能洗洗脚再进来？臭烘烘的，熏死人了！”

刘远没吭声，转身去灶房打水。水瓢碰着缸沿，“当啷”一响，在寂静的屋里格外刺耳。

夜里，他摸上炕，想把她冰凉的脚捂暖。她猛地抽回脚：“一身汗酸味，离我远点！”

刘远立刻缩回手，躺平，呆呆望着房梁，梁上竟有了蜘蛛网，在风里轻轻晃。他像块石头，沉在水底，连个气泡都不敢冒。

张碧柔平日无所事事，只知吃喝穿戴，闲来就去打麻将，还常骂刘远窝囊。她哭诉自己命苦，有时还抱怨刘远太抠门。刘远从不还嘴，只是蹲在一边，点上一锅旱烟，烟袋锅子磕在鞋底，砰砰轻响，随后又装满烟锅吧嗒吧嗒地抽。烟锅里的火一明一灭，映着他那张黑瘦的脸，沟壑纵横，像被犁过几遍的盐碱地。

村里有个叫李歪嘴的，常往刘家跑。此人赌博成性，游手好闲，专在村头混日子，头发染成粉红，用发蜡梳得油光锃亮，像牛犊舔过似的。他常邀张碧柔打麻将，说说笑笑。一来二去，两人熟络起来。此后，李歪嘴经常趁刘远不在家到刘家串门，坐在沙发上，一条腿支着，晃悠着脚上的新皮鞋。他讲城里女人穿高跟鞋，踩得地面“哒哒”响……张碧柔听得入了迷。

“你跟了刘远，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李歪嘴啧了一声，眼神黏在她脸上。

张碧柔心里那根弦，“嘣”地一声断了。

她还常往村头小卖部跑，假装买东西，实则是为了等送货的老麻。老麻给她捎过几回城里的新奇玩意儿，一次是条亮闪闪的玻璃珠子手链，一次是瓶桂花头油。他穿着西装，打着红领带，领带夹是个金色的鹰，翅膀张着。他打量着她，说：“妹子，凭你这身段模样，去城里站柜台，一个月挣得顶这儿三年。”

刘远听到些风言风语，也劝过她无数次；可是，每次缺招来的依然是谩骂……他只好长叹一声，不再说话。只有深夜，他蹲在门槛上，一边抽烟，一边落泪，那背影黑黢黢的，像座沉默的山。张碧柔躺在炕上，听着远处狗吠，心里翻江倒海：离婚，走人，进城去！

麦子黄了三茬，又绿了三季。第四个年头春天，她终于把离婚协议书拍在桌上。

刘远盯着那张纸，看了半宿。灯光晕黄，把他巨大的影子投在墙上，随着火焰微微晃动。他一夜未眠，天快亮时他蘸了印泥，拇指终于按了下去。红手印像一滴擦不净的血，凝在纸上的名字旁。

临走那天，刘远把种地的肥料钱三万元塞进她兜里。钱用牛皮纸包得方正，还带着他的体温：“要是在外头不顺心……就回来。”

张碧柔头也没回。太阳照在她背上，影子拖得细长，在水泥路上扭曲着，像根快要断裂的风筝线。

她先跟了李歪嘴。两人出双入对，沉溺赌局。然而李歪嘴的甜言蜜语没撑过一个月，取而代之的是酒气、脏话和拳头。他赌输了，卷走她攒下的三万块钱，人也跑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只磨破了边的臭袜子，塞在炕席底下。

她又去找老麻。老麻让她跟着跑运输，一天到晚颠簸在车上，车厢里弥漫着汽油和货物混杂的怪味。晚上有时只能睡在货车车厢，冬天车窗结冰，她裹着破棉被，牙齿打颤。炉火熄灭时，她缩在角落，想起刘家那铺热炕，炕席被柴火烘得微烫，躺上去，寒气从骨头缝里被逼出来。眼泪掉在被子上，结成了冰。

五年后的腊月二十三，小年。天上飘着细雪，落在她枯萎的头发上，像撒了一层盐。

张碧柔拖着个破行李箱，轮子坏了，刮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回到了刘家沟。村口老榆树枝桠光秃，几个老头在晒太阳。她打听刘远，老头们只是摇头，浑浊的眼睛瞥她一眼，又望向别处。

她走到刘家门口，手抬起，又放下。院落还是那崭新的房子，只是院里扫得一尘不染，连柴垛都码得整整齐齐，棱角分明。玻璃擦得锃亮，能照出她憔悴的影子。

“吱呀——”一声，门开了。那声音熟悉又陌生，扯得她心口一疼。

刘远和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走了出来。女人个子不高，穿着红花棉袄，袄子簇新，棉絮均匀地鼓胀着。她手里还拿着搅猪食的勺子，看见她，露出和善的微笑，嘴角两个浅浅的梨涡。

“回来了？”刘远声音低沉，像从地底冒出，平静得不带一丝波澜。

张碧柔喉咙发紧，半个字也吐不出。她看见院里晾着她当年用过的碎花床单，床单洗得发白，但那些紫色的小花图案依然清晰。风吹着，轻轻晃，像招魂的幡。

刘远侧身，让她进屋。

屋里很暖和，炉火烧得正旺，松木柴噼啪轻响，爆出好闻的香气。锅里炖着猪肉粉条，香气四溢。那女人洗了手，赶忙倒水，瓷杯是喜庆的红色，印着“囍”字，边沿有个小缺口。又抓了把糖：“姐，吃糖，刘远刚买的。”糖纸是鲜艳的玻璃纸，在她粗糙的手心里闪着廉价的光。

张碧柔一惊，不由地眼泪“唰”地滚下来。

刘远没看她，低头往炉膛里添柴。火光跳跃，映着他那张沧桑了许多但异常平静的脸。

饭熟了，屋里女人的切菜声、刀刃快速落在砧板上的笃笃声、铲锅声、两人的轻声笑语，充满了整个屋子。

张碧柔没有留下吃饭，她缓缓走出刘家。风吹起她的碎发，发丝干枯，像秋天的乱草。她回头望了一眼那扇大门——那女人正仔细地将门闩好，木闩插入铁环，发出沉闷的“咔哒”一声。

她忽然明白，有些门，一旦踏出去，就永远关上了。

她走出不远，忽然听见刘远喊她的小名，回头见刘远追上来，手里拿着个灰色的塑料提袋：“拿着，肉和饼都是热的，路上吃；里面还有点钱……”

塑料袋递过来，沉甸甸的，压得她手往下一坠……

（草作于2025.11.19）

贾亮，男，60岁，中共党员，大专毕业，包头市土右旗明沙淖中心校语文教师，副高级教师，土右旗教学能手；喜欢写作，多年悉心创作，笔耕不辍，文学作品在《教师报》、《鹿鸣》、《实践·党的教育》、《包头日报·花雨》、《包头晚报·文艺副刊》、《内蒙古小作家》、《敕勒川时讯》等报刊杂志上发表的有300多篇；小品剧本多次获得内蒙古宣传部奖。现在共创作了600多篇教学论文，1300多篇文学作品等，新闻稿件1000多篇。其中论文发表、获奖的有80多篇。曾在学校创建了“星星文学社团”，常年义务组织学生写作、投稿，学生的作品在《内蒙古小作家》、《北方少年报》、《未来作家》、《天下语文》、《全国优秀作文选》和“网络平台”等上发表的有上千篇。现在是包头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