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泓热海

思语

在云南腾冲，有一个奇特的自然景观——热海大滚锅景区。这片神奇的土地以云蒸霞蔚的地质奇观、沸腾不息的温泉胜境闻名于世，被徐霞客形容为“如浓烟卷雾”“郁然勃发”。现代人则称它为“大地写给人类的情书”。

这次云南之旅，我有幸一睹其真容。汽车驶到景区门口的时候，淅淅沥沥的秋雨还下个不停。导游说这个地方就一个字：“热”。我们也没来得及更换薄衣服，心想：连续几天的阴雨天气，或许热不到那里去。刚踏入景区，一股热浪裹挟着浓浓的硫磺气味便扑面而来。放眼望去，在青山环抱的山谷里，蒸腾的雾气像轻纱一样弥漫，八十多处热泉喷涌而出，像无数条白色的绸带，把整个峡谷装扮成永不落幕的云海剧场。一条溪流（河水？）从峡谷中间的高处向下奔腾，发出巨大的声响，震荡在山谷里，如同一个饱食的巨兽在咆哮。我们顺着水流下行，种种奇景呈现在眼前，路旁的石缝、草丛，随处都有丝丝缕缕的热汽溢出，袅袅上升，像是大地母亲的呼吸。脚下的土地是热的，好像这整座山就是一只巨大的、尚未完全冷却的炉灶。那滚烫的泉水，流过苔藓斑驳的谷底，在石缝间分出无数细流，嘶嘶地响着，像一群不甘寂寞的精灵在嬉戏。有一处叫做“珍珠泉”的，更是有趣。一池清澈见底的水，底下铺满了细沙，无数细小的气泡，一串串、一簇簇地争着往上冒，亮晶晶的，真如万千珍珠在盘中滚动，又像是神鱼在吐纳，活泼而欢快。

我们沿着湿滑的石阶往上，周遭草木茂盛，绿意盎然。那绿，是蓊蓊郁郁的绿，是那种被水汽滋养得过于饱满的、墨沉沉的绿。芭蕉叶宽大如伞，翠绿欲滴，在雾气中若隐若现，仿佛在贪婪地吮吸着地热能量。真惊奇在热海之中会长出这么大、这么密、这么浓、这么绿的植物！

沿着栈道前行，一路上，到处都是大大小小滚烫的泉水。眼镜泉如一对凝视的眼眸，泉水清澈见底；姊妹泉眼双生并立，温度各异，共舞于蒸汽帷幕之中；怀胎井一清一浑，水雾氤氲，恍若母亲温暖的怀抱；鼓鸣泉“咚咚”作响，声如远古战鼓，催人前行......山谷里，村民们用草绳串着鸡蛋、竹篮里盛着土豆、花生、红薯等，隔在岩缝间，借温泉蒸汽熏蒸，不一会食物就会成熟，那香气悄然弥漫在山谷里，与硫磺的气味和雨水的清冽交织在一起，酿成一股奇异的生活趣味。同行的旅友买了一串用草绳串着的温泉蛋，在九十八度的沸泉中上下浮动，很快就熟了，剥开蛋壳，蛋白柔滑如玉，流出的溏心蛋黄像融化的阳光，入口既化。空气中满是硫磺味混合着傣族老阿妈皱纹里沉淀的岁月故事。

走到一处高地，凭栏远眺，整个热海峡谷尽收眼底。热气从地底蒸腾而起，翻滚着、升腾着，像无数无形的精灵在起舞，这些热气携着硫磺的低语，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近处的树木郁郁葱葱，每一片叶子都被雨水和热气浸润得油亮，绿得深沉。再远一些，那一道道乳白色的溪流，在墨绿的岩壁上蜿蜒而下，此刻，它们于雨水混合在一起，分不清哪是泉水，哪是天降的甘霖。最远处，山峦的轮廓早已模糊，地下热汽与低垂的云霭融为一体，只剩下一抹淡淡的、写意似的青灰。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水在做着各种形态的变幻：或是飘洒的雨，或是流淌的泉，或是蒸腾的汽。

继续前行，眼前豁然开朗，游人密集，我知道“大滚锅”到了。没来之前，我想，一个天然大滚锅能大到哪里去？能有多高的温度？可当我真真切切地站在这个深嵌在大地怀抱中、直径六米的自然的圆形巨釜之旁时，我才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渺小。

这水，这热，这力，并非由柴薪点燃，而是从这星球滚烫的肺腑中直接喷薄出来的。雪白的水花从泉眼深处涌出，一波推着一波，如永不停息的潮汐，在池心炸开、散落，又聚拢成新的漩涡；蒸汽袅袅上升，凝成柱状的云烟，直冲苍穹，宛如游龙，在空中织就朦胧纱幕，似幻似真，美不胜收。池边的岩石被熏染成焦黄，硫磺的焦香与接近沸点的热浪交织，仿佛大地在吟唱。这哪里是滚烫的泉水？这分明是大地的血液，是亘古的时间熬煮的一锅天然的琼浆玉液。我忽然想起《山海经》里的神话，那逐日的夸父，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若他饮下的不是河、渭之水，而是眼前的这一滚烫的、充满蛮力的、永不枯竭的汁液，是否便能浇灭他五脏的焦渴，让他得以追上那轮永不停歇的大太阳呢？

漫步在这“一泓热海”之中，我忽然觉得，这里升腾的不只是地热蒸汽，更像是被远古火山捂暖的时光，每一寸肌块都能感受到大地母亲馈赠的能量。

归途上，那硫磺的气息依旧缠绕在衣衫之间， 久久不散。这次热海风景区之游，我仿佛不是用眼睛看，而是用整个身体，读了一部关于大地之力的、活着的史诗。那一泓热海，已深深地烙在我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