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乡恋

明月清风

　　沂河的水总带着点清凌凌的软，绕着古村转了个弯，把岸边的柳丝泡得发绿，也泡着莹莹、秀妮和云蒙三个身影，从扎着羊角辫的年纪，走到了藏着心事的十七八岁。

沂河岸边，三个无忧无虑的少男少女

　　古村的青石板路记着他们的脚印。春天采香椿时，云蒙总把最高处的嫩芽够下来，先递到秀妮手里——他知道秀妮妈身子弱，这嫩芽炒鸡蛋能给她补补；夏天摸鱼，莹莹敢光着脚踩进浅滩，溅得云蒙一身水花，秀妮就蹲在岸边，把两人的湿衣裳叠好，晒在柳树枝上；秋天收玉米，三人帮秀妮家掰棒子，云蒙扛着粮袋走在前面，莹莹跟在后面讲城里听来的新鲜事，秀妮则默默捡着散落的玉米粒，生怕糟蹋了一粒粮食。那时候的风里，全是麦香和没心没肺的笑，谁也没察觉，有些情绪正像沂河的水，悄悄漫过了堤岸。

春天沂河边，三个伙伴正在掰香椿芽

　　莹莹的喜欢是明晃晃的。她家里做买卖，兜里总揣着奶糖，见了云蒙就往他手里塞；放学路上故意放慢脚步，说自己书包沉，让云蒙帮着背；甚至会拉着云蒙去镇上的新华书店，指着一本习题册说“我不会做”，其实那是云蒙早就给她讲过的题型。秀妮看在眼里，攥着衣角把话咽回肚子里。她的书包是缝了又缝的，鞋子是妈纳的千层底，连铅笔都要用到握不住才舍得扔，她觉得自己像沂河边的小草，而莹莹是开得艳的月季，云蒙那样的学霸，该配莹莹那样的姑娘。她的喜欢，是作业本上悄悄临摹的“云蒙”两个字，是看到他出汗时，赶紧递过去却又怕被发现的手帕，是明明想跟他说话，却总找借口躲到树后，只敢看他的背影。

夏日沂河边，三个伙伴在浅滩玩水

　　云蒙像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莹莹递来的奶糖，他会分给秀妮一颗；莹莹让他背书，他会顺便把秀妮的错题也讲一遍；两人闹别扭时，他总能找到折中的法子，既不让莹莹委屈，也不让秀妮难过。

秋日，云蒙、莹莹帮秀妮家收玉米

　　直到高考成绩出来那天，云蒙拿着南方名牌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站在沂河岸边，身后是红着眼的莹莹和低着头的秀妮——她们都落榜了。

　　沂河岸边，云蒙兴奋地告诉秀妮和莹莹他考上大学了。

　　送别的前一天，莹莹拉着云蒙去了镇上的钟表店，挑了一块亮闪闪的新手表，塞到他手里：“南方远，别耽误了上课。”云蒙攥着手表，说了声“谢谢”，眼神却飘向了站在不远处的秀妮。秀妮犹豫了半天，从书包里掏出一支钢笔，笔杆上磨得发亮，是她用了三年的旧笔：“你……你写字多，这个好用。”云蒙接过钢笔，指尖碰到她的手，秀妮像被烫到似的缩了回去，红着脸跑开了。

　　莹莹送了云蒙一块新手表，秀妮送了云蒙一支自己用过的旧钢笔。

　　那天晚上，秀妮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手里攥着那支送出去的钢笔的影子，心里像被沂河的水浸得发疼。第二天一早，她在窗台上发现了一张纸条，是云蒙的字迹，清清爽爽：“今晚沂河岸边小树林里见。”秀妮的心跳一下子快了起来，手指把纸条攥得发皱，连午饭都没吃，坐在院子里盯着太阳一点点西斜。

　　云蒙送给秀妮一张纸条：“今晚沂河岸边小树林里见。”

　　傍晚时分，沂河的风带着点凉意，吹得小树林里的叶子沙沙响。秀妮提前到了，靠在一棵老槐树下，手里攥着一个布包——里面是秀妮让妈妈一大早烙的煎饼，她想让云蒙带着，南方的饭怕他吃不惯。可等了快一个小时，也没见云蒙的影子。秀妮心里发慌，顺着小路往村口走，远远地看见莹莹站在云蒙家的门口，手里拿着一个行李箱，云蒙正弯腰把行李箱放到车上。

　　小树林里，秀妮没有等到云蒙赴约

　　“云蒙！”秀妮忍不住喊了一声。云蒙回头看见她，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走了过来。莹莹也跟了过来，脸上带着点得意：“秀妮，你也来送云蒙啊？我爸让车送他去火车站，正好顺路。”

　　秀妮看着云蒙，嘴唇动了动，想问他纸条的事，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云蒙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递到她手里，是她送的那支旧钢笔，笔杆上多了一道浅浅的刻痕，是一个“沂”字。“秀妮，”他的声音有点哑，“这钢笔我不带了，留给你做个纪念。南方的笔多，我再买就行。”

　　云蒙将钢笔递给秀妮，笔杆上“沂”字刻痕清晰可见。

　　秀妮攥着钢笔，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砸在笔杆上。她忽然明白，云蒙不是没来，是不敢来；他不是不懂她的心意，是怕给了她希望，又让她失望。他要去南方的大城市，而她要留在古村，陪着妈，守着沂河，他们之间的距离，像沂河的水，望得到，却跨不过去。

　　车开了，莹莹扒着车窗跟云蒙挥手，喊着“记得给我写信”。秀妮站在原地，没喊，也没挥手，只是看着车一点点走远，直到消失在路的尽头。手里的钢笔被她攥得发烫，布包里的煎饼还温着，可再也送不出去了。

　　后来，莹莹去了城里打工，偶尔会给秀妮寄信，说她在城里过得很好；秀妮也收到过云蒙的回信，信里说他在学校的生活，说南方的天气，却从没提过那天的纸条。秀妮留在了村里，帮着妈种庄稼，闲的时候就坐在沂河岸边，拿着那支刻了“沂”字的钢笔，在纸上写云蒙的名字，写着写着，眼泪就掉在纸上，把字迹晕开，像沂河的水，漫过了那些藏在心里的心事。

　　每年春天，沂河岸边的香椿芽顶着嫩红钻出，风一吹就泛出浅绿；夏天的柳丝垂到水面，拂得波痕一圈圈漾开，裹着槐花香飘满古村；秋天的玉米秆挑着金黄的棒子，晒场上的颗粒响得脆生——可青石板路上，再也没有三个并肩的身影了。秀妮知道，有些喜欢就像沂河岸边的狗尾巴草，悄悄长在田埂边，风一来就晃啊晃，却始终不敢探进对方的田垄。那些一起采香椿、改错题的日子，那些藏在旧钢笔里的瞬间，早像笔杆上的“沂”字，被岁月磨得发亮，留在她心里，留在古村的青砖黛瓦间，陪着她喂鸡、种蒜，守着这片浸了沂河水的乡土，也守着那份淡得像晨雾的、涩涩的乡恋。

　　深秋的沂河，河面上漂浮着残荷，岸边老柳树上写着“云蒙”二字，秀妮正用旧钢笔写着“云蒙”，泪水滴在字迹上晕开墨痕……

　　春去秋来，沂河的水依旧清凌凌地淌，把日月磨得温润；钢笔上的“沂”字未褪，还沾着当年糙纸的墨香。又是一年秋光暖，秋阳把沂河的水滤得透亮，岸边的老槐树落了一地碎金，秀妮坐在树下的石凳上，手里攥着那支刻了“沂”字的钢笔，正教几个扎羊角辫的孩子写“河”字。笔尖在糙纸上划过，墨痕顺着田字格的纹路晕开，像极了当年她在作业本角落，偷偷临摹“云蒙”二字时的模样——那时她总怕被人看见，写得轻，墨痕浅，却一笔一画刻在了心上。

　　沂河岸边的老槐树下，秀妮正攥着刻“沂”字的钢笔教孩子们写“河”字。

　　“老师，这个‘河’字，左边的三点水要写得一样长吗？”小丫头仰着小脸问。秀妮刚要开口，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轻笑，带着点南方口音里的温软，却又藏着沂河土话的熟稔：“不一样哦，中间那点要靠上些，像沂河水面上飘的柳叶。”

　　秀妮的笔顿了顿，指尖下意识攥紧了笔杆，那道“沂”字的刻痕硌着掌心，还是熟悉的触感。她回头时，正撞进云蒙的目光里——他比当年高了些，穿了件浅卡其色的风衣，头发剪得干净利落，眉眼间少了少年时的青涩，多了几分沉稳，可看向她的眼神，还是像当年采香椿时那样，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温柔。

　　云蒙站在秀妮身后轻笑。秀妮顿笔，指尖攥紧笔杆。

　　“你怎么回来了？”秀妮站起身，声音比预想中平静，只是耳尖悄悄红了。孩子们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好奇地打量着云蒙，云蒙弯腰摸了摸最矮的那个孩子的头，笑着转头对秀妮说：“回市里的研究所工作，这次来村里调研沂河生态，刚进村就看见你在这儿。”

　　云蒙一边与秀妮说话，一边目光落在秀妮手中的钢笔上。

　　他的目光落在秀妮手里的钢笔上，顿了顿，没提当年的事，只指着石桌上的作业本：“你教孩子写字的样子，倒和当年帮我整理错题时一样认真。”秀妮顺着他的话看向作业本，嘴角弯了弯：“当年你可是学霸，哪用得着我帮你整理。”

　　风卷着槐树叶落在石桌上，孩子们跑去沂河边捡石子，树下只剩下他们俩。云蒙望着远处泛着光的河面，轻声说：“这些年，我偶尔会回来看一眼，每次都能看见你坐在这儿，要么帮村里的老人写家书，要么教孩子写字，手里总攥着这支笔。”

　　云蒙望着河水轻声说常回来看见秀妮用这支笔，秀妮低头轻蹭”沂”字钢笔。

　　秀妮低头看了看钢笔，指尖轻轻蹭过“沂”字：“习惯了，用着顺手。”

“那以后，我能不能常来？”云蒙转头看向她，眼神里带着几分期待，“研究所要在村里建个生态观测点，我每周都会来一次，说不定还能帮你教教孩子写字，也算弥补当年没赴约的遗憾。”

　　云蒙转头期待地问能否常来帮教孩子写字，弥补遗憾。

　　秀妮抬眼，正好看见秋阳落在他的发梢，镀上一层暖光。她没说话，只是握着钢笔的手松了些，笔尖在纸上轻轻点了点，落下一个浅浅的墨点，像一颗藏了多年的心意，终于落了地。

　　远处的沂河水流淌着，带着熟悉的清凌凌的软，老槐树下的影子渐渐靠在一起，像当年三个少年并肩走在青石板路上那样，被风轻轻裹着，漫过了岁月里的那些遗憾。

　　远处沂河水流淌，老槐树下云蒙和秀妮的影子渐渐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