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文/卢国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室友</p><p class="ql-block"> 北方的春天来得晚,已是三月下旬,校园里的人工湖才刚刚睡醒,甬路两侧草皮比湖水积极,羞羞答答,绿出了些许意蕴。春雨来得迟,但毕竟是来了,一夜之间,蛰伏了整个冬季的杏树都撑开了粉红色的花伞。娇滴滴的,像刚出浴的少女。仔细看,一些本来已经枯萎的枝干也泛起了青色,无数细小的芽孢正在悄悄孕育着嫩黄,仿佛吹口气就会立即绽放。尤其让人激动的是,一根早些年被锯掉树枝的横截面又抽出几缕新绿,数十枚殷红的花瓣,心思缜密地开在伤痕累累的树桩上,几乎完全遮蔽了那些快要被风干的年轮。</p><p class="ql-block"> 梦与智商无关,却与精神与物质双重的亏虚脱离不了干系。少年嘴馋,我总会在捡鸭蛋、啃猪脚的兴奋中醒来;青年时期,荷尔蒙分泌过剩,女同桌和某个电影明星勾人心魄的眼眸也会令我失眠;工作不如意,午休时刻,再次坐进考场,在紧张与慌乱中被一道算术题憋醒。睁开眼睛的刹那,所有虚幻的景象都会被严酷的现实驱散,我不会为这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去努力半分。但是,当浅粉色的杏花和团团簇簇的白海棠闪开一条馨香的罅隙,内蒙古大学钟鼎型的教学楼以巍峨的气势和雄浑厚重的绛红底色扑入我的眼际,我知道,我圆了一个从来就没敢奢望的梦。我掐一下自己的胳臂,这个梦因疼痛而显得格外真实、醒目并催人泪下。 </p><p class="ql-block"> 圆梦的同学不止我一个。张彩功比我大一岁,家住赤峰平庄煤矿,是某小学校长。宿舍里一共有四张床,悬在半空的那种,说实话,不太适合我这个年龄段,但是张彩功上床下床如履平地,完全不像一个天命之年的小老头。我问他:“你已经念过中专,为啥还要来这里学习?”张彩功把在校园书店淘来的诗集放在床铺下面的小桌子上,从抽屉里拿出一把牛角木梳,一边刮油光锃亮的头皮,一边回答:“人这辈子就是一个不断获取和不断释放的过程,有时候也需要格外刺激,就像我这脑壳,不用木梳去反复刺激,它就没有灵感了。”</p><p class="ql-block"> 从踏上西行列车那一刻我便一直在思索,从东北边陲小城到自治区首府,1500公里之遥,一年之久,这一切,对于一位年近半百的文学爱好者究竟有多大意义?或许,这位来自平庄煤矿的小学校长已经为我提供标准答案了。</p><p class="ql-block"> 张彩功身材不高,但非常结实。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在熹微的天光下,围着校园跑步,而且一边跑一边背诵屈原的《离骚》和《楚辞》。内大学生来自全国各地,其中不乏勤奋刻苦的苗子,但是,在黎明时刻一边跑步一边背诵唐诗宋词的只有张彩功自己。 </p><p class="ql-block"> 受他影响,没课的时候,我也捡起古诗词背诵,可是,直到毕业,我也没有完整背诵出那首《春江花月夜》。或许,我的脑细胞有天生的暗疾,要不就是已经错过了记忆的年纪。眼看着觥筹交错之间,张彩功老师满怀激情,朗朗诵读:《春词》《楚辞》《长门赋》。敬佩的掌声,羡慕的眼神,嫉妒的哂笑,这一切令人如此着迷。</p><p class="ql-block"> 赵剑华劝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和短处,哗众取宠,毕竟是酒桌上的文化,别羡慕,不能把精神头都用在这上边。</p><p class="ql-block"> 赵剑华是我们的班长,住在我们寝室靠门的位置。他满头大汗爬上床铺那一刻,我便对他产生莫名的好感,这归功于我俩都有一颗油光锃亮的秃脑壳。当时我还不知道他的脑袋与我的脑袋有本质上的区别,我的脑袋装满现实世界的经营之道与柴米油盐,而他的洗发水里都漂着一层浓郁得化不开的艺术情结。这一点是在一节普通的文学课上被发现的,当时老师非常系统地梳理内蒙古诗歌领域具有代表性和引领性的杰出人物,赵剑华赫然在目!而且,知情人透露,他每年都会出席一次在荷兰举办的国际诗人大会,他还是上届内蒙古自治区“索龙嘎”文学奖的评委之一。 </p><p class="ql-block"> 赵剑华最大的优点是坦诚。刚到文研班,不知道这里藏龙卧虎,我把发表在县级内刊上的中篇小说送给他,美其名曰:留个纪念。班长认真地拜读完后,直言不讳地教训我,如果他当编辑,这篇小说要继续打磨。为什么?我问。他说,因为小说是否成功,要看里边的人物有没有立起来。这篇小说我看了,没有让我记住的形象,而且,部分段落明显有抄袭莫言作品的嫌疑。</p><p class="ql-block"> 不可否认,赵剑华是文研班里文学造诣最深的同学,他的直言相告使我受益匪浅。文研班同学平均年龄都在四五十岁,这个年纪家里外边都有一堆事,要不是底子太薄差距太大,谁也不能舍家撇业不远千里来追求什么“劳什子”文学。最后报到的室友是杨文奎,六十多岁,剑眉,虎目,微微隆起的肚皮与临河市前任副市长的职务十分匹配。从进屋第一天开始,杨哥一直在写毛笔字,而且只写一个字:“学”,大学的学,草书、楷书、繁体字,笔画挺多,各种各样,我问这一个得写多少才能成?他说至少一万遍。</p><p class="ql-block"> 文研班主讲文艺评论,杨哥对书法绘画的鉴赏与评论情有独钟,临毕业时,杨哥要给母校留个墨宝作纪念,写啥好呢?张彩功精湛的古诗词功底终于派上用场,“石蕴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张彩功脱口而出。这是陆机的诗句,其深刻内涵与学校和学生的关系不谋而合。这十二个字,杨哥写了一宿,天亮之后,只见纸墨横陈,满地狼藉,原来,写字也不是轻松的事。</p><p class="ql-block"> 我从废纸堆里找出一张,小心收好,回家后裱起来,挂于罗汉床上方,唬住不少不懂书法的人。 </p><p class="ql-block"> 杨哥哪都好,唯独打呼噜让人难以忍受。人过中年,身体发福,打呼噜很正常,比如我自己,每天都打,但我的呼噜声轻微而有规律,在我妻子耳朵里,是优美和谐的摇篮曲。有时候,几天听不见我的呼噜声,她会失眠。所以,从某些方面来说,呼噜和文学作品异曲同工,都有技术含量,都属于艺术范畴。但是,杨哥的呼噜就不一样了,他的鼾声一会儿高亢宏大,如龙吟虎啸,一会儿绵柔婉转,如浪花轻抚海岸,紧接着,又山摇地动,气贯长虹,突然之间又偃旗息鼓销声匿迹。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等待他缓过这口气。很显然,杨哥这口气,比他整个人生还要跌宕起伏,比他经历的官场还要惊心动魄……</p><p class="ql-block"> 我终于忍不住,用脚踹醒他,他翻个身,揉揉眼睛,扔出一句:“不用怕,医生说我最长时间,六十四秒没有呼吸。”翻身又睡着了。</p><p class="ql-block"> 连续几天,我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眼睛里出现幻影,血压升到高危状态,吃什么降压药也不管用。班长家在包头,周五逃回去,周一才回来,张彩功身体素质比我好,只有我坚持不住,我快要精神崩溃了。我终于拉下脸,跟杨哥提出抗议,杨哥觉得惭愧,找校长说明情况,又开了一间宿舍。正好他儿子也来学校进修,爷俩住进一间寝室,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俩人头半夜和谐美好,相安无事,后半夜地动山摇,雷声滚滚,爷儿俩个你一声我一声,此起彼伏,绵绵无期……彩功说,一样是做梦,你看杨哥,真实,自然,酣畅淋漓,毫无后顾之忧。你说,做人的差距咋这么大呢?班长说,别怪他,如果他不打呼噜,人就没了,这是一口气!是生命之火熊熊燃烧的象征,你没看,这几天,有了这鼾声,走廊显得比以前有活力了吗?</p><p class="ql-block"> 班长就是班长,境界果然与众不同。后来同学们先后回家探亲,宿舍里空无一人,一种与生俱来的孤独感洪水般地淹没了我。有一天,我趿拉着鞋,穿过空旷的走廊,在杨哥宿舍门口久久伫立,我多么希望,那厚厚的木板门后边,再次传出震耳欲聋的鼾声啊!</p> 二、古树<br> 教学楼与人工湖之间的草地上,突兀地崛起一棵巨柳,非常神奇的是,树身离开地面后,分成三股,分别向着西南、西北和东北三个方向延伸。每根分杈足有脸盆那么粗,逐级抬升,越来越细,树叶也愈发稠密。有些枯死的老枝被抬举到半空也不知道多少年了,有的枯枝竟然抽出新的绿叶来,边缘的枝丫承受不了太多的重量,参差下坠,形成一个巨大的帽檐,罩住半亩地大的一片绿荫。张彩功老师最喜欢这里,他把毛巾垫在树皮上,运气于后背、肩膀,一下一下使劲撞击。偶尔也吼几嗓子,仿佛在发泄,其实是在与老树对话。直到身心通泰、筋舒血畅,才心满意足地回去上课。老树也很愉快,每天足疗按摩,血脉调和,绿得更鲜艳了。<br> 校园总共有三棵古树,数这棵返青最早,这一点,不光同学们看在眼里,喜鹊也心知肚明,它们捡最高最壮的枝丫安一个家。每天清晨,喜鹊们绕树三匝,高屋建瓴。树下花拳绣腿,汗流浃背,只有老树雍容不动,仿佛参透了世界。高、中、低,躁、动、静,这三维立体的景深,构成了校园最美丽和谐的风景。<br> 最后一棵古树,沉寂在人工湖西南,紧挨石堤,与另外两棵古树犄角相对。令人费解的是,从这棵树的身体里,竟然长出一根石柱。是的,就在古树离地面不远的树杈上,斜着嵌进一根四棱形的,二十公分见方,一米多长的黑色石柱。椭圆形的柱头斑驳漫漶,像一颗被猴子啃烂的椰子壳。石柱根部整体略粗,颜色较淡,原始的凿痕像刚耙过的庄稼地,清晰、质感、神秘。侧面朝下的柱体,因为衣裤蹭不到,落了一层浮土,用手抹去,露出阴刻的两个字:“梁宅”,这是它的身份证,但是,仅此而已,有关它的来历和为什么长进大树里不得而知。<br> 古树像个叼着烟斗的老人,在夕阳里静默沉思。它在想什么呢?古树发芽的时候,石柱应该早就等在那里了,因此它也未必了解那段沧海桑田的历史。石头是黑色的玄武岩,产地应该就在大青山附近,不算是名贵的石头。说明主人既非王公贵胄,也非富甲一方的豪强,充其量只是一般殷实之家的地主富农。这块石头究竟是做什么用的呢?<br> 就石头材质而言,呼和浩特老街的商铺门口,矗立着很多花岗岩石雕,如抱鼓石、上马石,拴马桩,唯独找不到玄武岩制品。如果石柱是住宅上用的,无论是毁于战火或者其他原因的迁徙,附近总能找到一些残留的建筑遗迹。可周边除了人工湖与教学楼之外,什么都没有发现。再有,石头被柳树裹挟、抬升,是一个缓慢的过程,说明这里已经很长时间无人问津了。综合以上原因,我分析,这块条石,很有可能是梁姓人家祖坟的界石。它原来可能有四块,也可能只此一块,总之,用坟地里的一块界石给它的出身做定义,它的石质、刻字以及在荒凉中被柳树裹挟长高等等疑惑,都能迎刃而解。<br> 可以想象的是,当年的七月十五和清明节,石柱曾经迎来短暂的繁华,墓地香烛袅袅,一派人间烟火。而最后一个前来祭拜的主人,一定痛不欲生,身家性命尚且难以保全,也就顾不得宗庙祖茔了。面对仓皇辞庙的主人在夕辉中的一声喟叹,石柱定也潸然泪下,否则,嵌在顽石里的字迹,为啥会如此漫漶不清呢!是否可以这样讲,是古老的柳树赋予石柱以新的生命和含义,使它逐渐淡忘了蹭蹬的历史,还是镌刻在顽石上的家族记忆坚定了柳树的生存信念?要不怎能如此顽强、坚毅、欣欣向荣!抑或你俩互相浸润、渗透、支持,并最终感染了坐在石柱上的学子,使他们笃实、厚重、精神抖擞,连湖边郎朗的诵读声都透着一股韧劲与活力。<br> 历史已经走远,三棵古树陪伴着古色古香的教学楼,内大因此拥有更加深远的人文意义。而一次次柔情稚嫩的抚摸,是否扰动沉寂百年的心弦?在这个特殊的年纪,拥有一次美丽的邂逅,古树、内大和我都很幸运。 三、胡同<br> 与每天掀开食堂北门那件黑乎乎的棉布门帘相比,我更愿意从食堂南侧那座冰冷的钢铁旋梯拾级而上,在最高的第三层平台转角的部位,仰望更加高大的内蒙古大学主楼。时间已到四月,风依然硬朗,教学楼顶端鸟笼一样的装饰柱被凛冽的阳光条理清晰地区别开来,无数只野鸽子在水银般的光柱里上下翻飞,好像在追逐被春风席卷到半空中的海棠花瓣。<br> 三楼食堂的菜比一楼二楼做得用心,这是我到校第二周才发现的秘密。这里对外承包了许多窗口,不但有包子、饺子、面条,还有麻辣烫和各种拌饭和盖饭,几乎市面有的小吃这里全能找到,还可以使用现金。而一楼和二楼必须刷卡,这个金黄色的卡片可以在校园里洗澡、打水和去图书馆看书。但我有一个弱点,我一直想克服,可是无论如何我还是刷新了学校纪录,一个学期丢了五张饭卡。 <br> 食堂三层楼经常人满为患,如果不爱排队,时间又充裕,我和张彩功便到校外小吃街寻找美食。这本是学校不允许的,但是学校西侧有个二本的艺术学校,与内大共享部分师资与校园,校与校之间便开了一个小门,艺校学生每天到内大教室上课,内大学生每天傍晚都到艺校门口的小吃街逛街。周末最热闹,开放在霓虹灯下的青春更能体现大学校园的勃勃生机。更有甚者,有许多流浪狗加入狂欢的队伍,它们是学生们豢养的宠物。这些宠物晚上住在学生宿舍外墙滴水檐下的石板缝里,白天追逐嬉闹谈情说爱,它们能分辨喜欢自己的同学的味道,如果她或者他晚上不回宿舍,它会一直守候在时尚宾馆的窗户底下,直到天明。<br> 小门旁边有个板房,里边出售各种旧书,价格两块到五块不等。文研班同学经常聚餐喝酒,今天你请,明天我请,酒足饭饱便钻进书屋里淘书。书屋不大,一半书摊在地上,老板是个男的,四十多岁,我们混熟了,与文学有关的便宜书籍会给我留着。后来我以书屋为原型写了一篇小说,发表在内蒙古日报副刊。书屋老板三番五次跟我索要样刊,遗憾的是,一直到毕业也没有找到那张报纸。<br> 在这之前,我以杨哥打呼噜为题材写了一篇小说和一篇散文,在这之后,我以监狱为题材写了一篇闪小说。那座监狱的原型就坐落在书屋对面,与学校只有一墙之隔。每天清晨,我都能听见监狱内高音喇叭播放的流行歌曲,有时候还有跑操的哨音和一二三四的口号声,有一次张彩功喝多了,晃晃悠悠往回走,猛然一辆警车开过来,也不亮警灯,也不哇哇乱叫,一脚刹车停住,差点压在我脚板上。等我们惊魂未定走过监狱大门,警车悄然拐进去,大门应声关闭,封锁一个未知的世界。<br>写监狱的那篇小说,故事非常简单,大学和监狱共用一堵围墙,学校里的莘莘学子,学习,跑步,接受精神的洗礼与升华;监狱里的犯人也在学习,跑步,接受灵魂的救赎与重塑。有个犯人通过一个巴掌大的墙洞往学校那边看,他看见自己绚丽的童年和被虚度的青春;看见自由,活力和对未来的无限种可能。有个学生通过墙洞往监狱那边看,他看见,禁锢,侮辱,繁重体力劳动和被碾碎的尊严。学生与囚徒,象牙塔与监狱,中间只有一堵墙的距离。 四、师长<br> 认识李树榕老师之前,我对艺术美学闻所未闻。<br> “世界是多元的,也是不断发展和变化的,有些人总看见阴霾、陷阱和失败,但是掌握艺术并感受艺术的美会让阴霾消散让世界充满阳光”。 <br> 文研班第一堂课如此新奇,李树榕完全不像一个六十岁的老人,她目光真诚,热烈,有时候紧盯着你的眼睛不放,让你倍感亲切;她红润的面颊与花白的鬓角形成强烈的反差,无形中增加了几分沧桑与干练;她语音风趣幽默,即便是晦涩深奥的哲学问题,经她描述,都变成居家过日子的常识。反之,即使一件普通的网红事件,都存在可探究和解析的真理。李树榕老师讲课声情并茂,激动时手舞足蹈,全身上下始终散发着与她年龄极不相符的自信与活力。<br> 李树榕老师不喜欢照本宣科,记忆力也十分惊人。她问我,你昨天给我看的那篇小说带来没有?我说没有,电脑放宿舍里了。要不要回去取?老师说,不必了。她略微思索就把我的这篇小说原原本本复述出来,而且,一边复述一边解构,令人吃惊的是,不但故事情节和人物姓名丝毫不差,连我要表达的主题和一般人看不来的隐喻都被她一一指出。黑板与APP太过局促,教科书与文本所涵盖的未免狭隘,对于胸中自有万千丘壑的李树榕老师来说,触手可及的每一个事物皆有其自然美和可塑性的一面。包括眼前每一个人。在李树榕老师眼里,世界没有好与坏之分,草木没有良莠之别,只有未经雕琢的质朴与本真以及精雕细刻后的艺术升华与美学再发现。<br> 李树榕老师的人格魅力磁石一样吸引了同学们。她给艺校学生讲课,我们挤在后排旁听;她到北校区给理科生讲课,我们坐电车追到市里;她在保利剧院给全市人民讲文艺美学,我们便放弃其他课程,追到保利剧院。我们成了李树榕老师的铁杆粉丝。 <br> 毕业时,老师送我一本刚出版的《艺术智慧》,嘱我写篇评论,这是她近几年创作的有关艺术美学的呕心之作,我感到受宠若惊,可惜的是,由于学艺不精,五千余言的评论未能发表,至今遗憾。 <br> 有时候我也想,男人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剑眉紧锁,怒目圆睁,胸肌发达,力拔山兮气盖世?不!这是阶级斗争时期所尊崇的楷模;十指纤纤,面色白嫩,手无缚鸡之力,回眸一笑迷倒千万粉丝?不!这是病态的追星。粗布上衣,肥腿裤子,脚穿圆口老式千层底布鞋,腰挎草绿色军用书包,书包里只放一本书,却不翻开,往讲台上一放,杜甫、李白、苏轼,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把台下的老少爷们儿讲得目瞪口呆!这便是高建新老师——我心目中典型的知识分子形象。用他自己的话说,文化人,应该有文化人的气骨!他没有说骨气,而是说气骨,倒过来,意义更加深刻和邃远。香车宝马金缕玉衣是男人的追求但是不是知识分子的终极目标。质疑、不盲从,是知识分子的职业操守,秉持一颗悲悯的心去关照社会才是知识分子应该具备的道德情怀。这句话翻译过来是“只为苍生说人话,不为君王唱赞歌”。<br> 高先生高傲,却不高冷,下了课,学校西侧的小酒馆里,常与文研班的同学们把酒言欢,不醉不归。<br> 高先生对古代文学大师倍感亲切,每逢假期,他便一身布衣,洒脱不羁,游遍山山水水,遍访名人雅士先贤故居,他曾经追踪苏东坡的足迹,亲抵杭州、黄州、儋州,把苏轼一路的心情,境遇以及沿途的风土人情逐一体验。唯其如此,课堂之上,他才能设身处地身临其境地与千年前的先哲产生共鸣。才能感动自己并感动别人,我想,假使苏学士泉下有知,也应该被这位忘年知己感动得热泪盈眶吧!而三杯酒下肚,他不再关注苏东坡的窘迫和逆境,而是向我们透露他在旅行过程中获得的小道消息。这些民间传说多与食和色有关,常常令人忍俊不禁。此时,高先生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先生,而是一位丰满鲜活并且十分幽默的高老头了。<br> 我与唐教授相识在额济纳。当时,内蒙古日报和内蒙古作协评选了一届十佳文学新人,我有幸忝列其中,颁奖地点,在额济纳。时令已到了晚秋,文学新人们游完胡杨林,领了奖,照例要听老师讲座,老师就是唐教授。具体大名我没敢问,我只记住他个子很高,七十高龄身子骨还挺硬实,所有景点一个没落。唐教授教课非常有特点,他不看学生,而是昂首向上,盯住宣传横幅一点,如同老僧入定一样,一动不动。当然,嘴是动的,嘴不能闲着。他说,莫言的小说之所以获得成功,就俩字:创新!他翻了一下眼皮,继续盯住横幅。此时,我想象他在内蒙古大学的课堂上,也一定紧紧盯住学生们头上的某个地方,或者后墙,或者是投影仪,或者就是一无所有的空气。唐教授继续说:你看莫言的十一部长篇小说,没有一篇雷同的!无论是情节,结构,角度还是手法,篇篇创新,每篇都是一个台阶!他说,同学们,要想与众不同,要想你的作品别人重视,必须创新! <br> 唐教授的话深深地触动了我,从厕所出来,我特意挤到老师跟前,装作很谦虚的样子,问老师,您说,怎样写才叫创新呢?老师这次没有往上看,而是往下看,脚下路很窄,地砖有裂痕,两边都是草坪。“我告诉你啊,每当你要动笔的时候你就先撂下来,先别写,你想想,我不这样写行不行?我换个角度行不行?” <br> 也许我的底子太薄,内大所有与文学有关的课程我都想去旁听。包括诗歌,老师姓赵,赵娜,后来她送我一本诗集,署名远心。远心和她的名字一样,轻盈,秀丽。讲到动情处,脚尖点地,身形一转,裙子飞起来,整个人像蝴蝶一样翩跹起舞。 <br> 课堂里有二十多个学生,有男有女,来自五湖四海。老师说:“欢迎文研班的卢老师给我们朗诵APP上的诗。”同学们很配合,哗哗鼓掌。我不得已从座位上站起来,无论如何要对得起孩子们的掌声:<br> 仿佛从远古的坟墓中走来/窗外是你哭泣般的召唤/黑色的泉水在草原上奔腾/我的出生是对你永恒的背叛/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是谁掠走了我的悲伤/那是一串深蓝色的梦想/一座雪山/一座毡房……<br> 非常庆幸,这首诗一共三百多个字,我竟然全都认识。令人难堪的是,我的东北口音太浓,有点大馇子味,破坏了诗歌那种音律美,把学生们都逗乐了。<br> 赵娜老师并非故意让我难堪,毕竟多一位同学听课,还是年过半百的文学爱好者,对她来说,也是一份荣耀呢。她只是不曾与我对话,不知道我东北人的身份,后来便送我那本诗集,扉页上签了娟秀的笔名,算是表示歉意吧。<br> 内大期间,我听过众多老师的课,老师们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我讲这一节课有可能都是废话,但是如果有一句对你有用,就算没白坐冷板凳。李树榕老师教给我的是,艺术和美会让你丰满和自信;高建新让我们保持文化人的气骨;唐教授让我下笔之前三思,创新才是文学的出路;赵娜老师留给我的经典语录是,无论是诗歌还是散文,抑或小说,一定要上升到生命的高度,也就是生和死的高度。<br> 生和死,毕竟是沉重的话题,从婷婷袅袅的赵娜嘴里说出来多少让人黯然伤神,但是,从诗人内心释放出来的那种残缺的美却在教室里翩跹摇曳,久久不愿散去。 <p class="ql-block"> 五、老街</p><p class="ql-block"> 老街,亲切,自然,沧桑,厚重。一个“老”字,道尽隔世的苍凉和对往昔岁月的怀想与敬重,老街不再是单一的地理坐标,而是一部久远的史诗和文化符号。漫步老街,信手拈起的每一片树叶,都刻满时间的印记,那些锈迹斑斑的马灯、驼铃和风化的木质车轮,以无与伦比的沧桑感向我呈现曾经的精致、繁华以及它所蕴含的几代人的筚路蓝缕与永不放弃。购物已经不是纯粹的经济行为,而是对时光深处那些尘封故事的一次梳理与慰藉。</p><p class="ql-block"> 呼市赛罕区无量寺西侧的塞上老街,因保存了大量明清时期的古建筑和许多非物质文化遗产而吸引了来自五湖四海的殷殷学子。每次踏上坑坑洼洼的青石板,我都能听见风沙灌满的驼铃发出沉闷的叮当声;我能感受到硕大的骆驼蹄子铿铿锵锵踩踏在石板路上引起的共振;抬起头,我便看见孤独的雁阵在凄凉的琵琶声中划破单于的天空。</p><p class="ql-block"> 当夕阳从古街深处低垂的飞檐下投过惊鸿一瞥,整条街道的尘埃便如飞蝗般腾空而起,它们携带着六百年前的时间密码,背负着茶马古道和丝绸之路共同赋予的历史使命,突破一扇扇古老的雕花窗棂,落在一张张包浆深厚的榆木柜台上,落在阿拉坦汗高大雄浑的青铜雕塑上,落在无量寺闪闪发光的金顶上,落在王昭君沉睡千年的封土堆上。</p><p class="ql-block"> 老街以深邃厚重的历史内涵为呼和浩特构架起沟通过去与未来的桥梁,五年之后,我再次抵达老街,石板路上刚刚洒完清水,空气中弥漫着薄薄的一层雾气,陈腐压抑的味道被叠加的时光封印在潮乎乎的青石板下了。恍惚之间,记忆产生偏差,我看见,志鸿仍在古玩摊位上挑选玉石,这是她给新出生的儿子最珍贵的礼物;傅丽帧透过阳光检索一枚玛瑙印章石料,她刚出版了一本诗集《一个人的草原》,每本书的扉页上要印上一枚鲜红的胎记。雅君姐同美轮美奂的小姑娘讲价,讲啊,讲啊,淡淡的绒毛便从兽皮画里悄悄生长出来。张彩功做甚去了?哦!他钻进一间小木屋,那儿有一方砚台,他一直想买下来,送给他无限敬仰的老师。而我最喜欢的那串玛瑙项链,翻遍整条老街也找不到了,不知道它亮闪闪地挂在哪位姑娘的胸前? </p><p class="ql-block"> 回学校有一趟无轨电车,五年过去,站台位置丝毫没变,司机似曾相识,只有乘客不是当年的乘客。车窗外,千疮百孔的街道铺上了漆黑的柏油,广告牌换成不熟悉的内容,我们总去光临的烧卖馆被拆掉了,原址矗立起一座20层高的写字楼。那个低头匆匆而过的中年男人是不是赵建华?你去开诗人大会,还是要去飞机场,到某个风景秀丽的城市领奖?学校西侧的小胡同豁然开朗,所有的板房都被拆走了。主题宾馆没了,手机店、水果店、咖啡屋、麻辣烫,连锡盟烩菜馆都不见了。书店连影子都没有了,原来的位置放了一只硕大的蓝色垃圾箱,垃圾箱对面停了一辆警车,警灯不闪,也不叫,铁门徐徐打开,有犯人出狱,监狱和学校一样,每个学期都有更新。</p><p class="ql-block"> 令人感慨的是,散乱在校园里的流浪狗也不见了。它们是午休了?还是被永久清除了?当初,为了争取它们在校园里的居留权,曾有学生从六楼窗口跳了下去。</p><p class="ql-block"> 107寝室的门板上贴满花花绿绿的卡通图片,推开门,里边住了四个男生,他们对我的到访既不怀疑也不欢迎,只顾围着被子,专心致志打扑克。五年过去,我闻不到属于我的一丝气味,就连紧挨洗漱间的塑钢窗户也被韩国影星占领,我全神贯注好半天,仍不能完整复原食堂和教学楼的冗长身影。饭点已过,食堂里没有学生吃饭,三楼的铁制楼梯新刷了一层亮油,陈年的阳光扑上去,立即被反射到教学楼旁边的巨大的广告牌上。楼顶的鸽群还在,它们不认识我,嘀嘀咕咕议论一番,纷纷射入天宇,去编织自己的梦。</p><p class="ql-block"> 图书馆仍然是我最值得守护和信赖的精神家园,阳光从湛蓝色的天幕上投射下来,图书馆大门左侧的金字招牌反射着耀眼的光芒。图书馆前的台阶上站着黑压压一群人,西装革履端坐在中间的是老师和校长,穿黑色博士服的男女学生笑逐颜开地站在第二排和第三排,“博士帽不要挡住男学生的脸!”摄影师高声喊道。照相机咔嚓咔嚓,茄子,Ok。</p><p class="ql-block"> 笑声,拥抱,星散,台阶上逐渐恢复宁静,是谁丢失一张饭卡,金黄色的塑料压膜令人目眩,我弯下腰拾起来,名字与我没有一毛钱关系,可是我仍然把它好好收藏,我觉得它就是我丢失的那张饭卡,它周身散发的是只有我才能分辨的独特气味。我抬起头,看见身边多了许多人,志鸿,雅君,彩功,班长,杨文奎,傅丽帧,李树榕老师,高建新先生,他们从校园不同地方聚拢而来……唯独没有大苇,她去哪了呢?</p> 老街 内大学生食堂 张采宫老师经常锻炼的三棵古树 学校西侧美食胡同 同学你在哪里? 陆文学老师已经仙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