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初霜

自由驰骋

　　鸡鸣破晓，天光未明，窗棂上浮着一层薄如轻纱的雾。推门而出，寒气扑面，细碎霜粒随风拂面，恍若“霜轻未杀萋萋草，日暖初干漠漠沙”的清境悄然铺展，天地悄然吐纳之间，已将冬的讯息漫过堤岸。这一年最初的霜，不声不响，落满了田野村庄。

乌桕林伫立道旁，静候寒光点染。霜色薄覆，缀于深红欲燃的叶面，叶尖垂悬的露珠凝作冰晶，微风过处，轻颤出点点碎光。 往昔以为乌桕之红含蓄内敛，今方知此中蕴藏的是“霜叶红于二月花”的筋骨。霜浸之后，其色愈沉，其艳愈深，似将整个秋的魂魄都凝于一叶之间。灰雀掠枝而过，啄食霜屑，翅影扫落碎玉，惊动下层野菊。那黄白花瓣承霜不折，恰应“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的清傲，反挺立如刃，清气凛然，在冷光中愈显精神。

沿田埂而行，霜迹渐浓。稻茬列阵于旷野，根根披白，宛如为黄褐色大地覆上一层半透的素绡，足踏其上，沙沙作响，如“秋声赋”中未绝的余韵。菜畦中白菜舒展，霜凝叶缘，绿意被衬得澄澈透亮，叶肉丰腴，似含琼浆。塑料膜下，菠菜嫩绿初成，叶尖霜珠串串，连成细密银线，风来轻颤，恍若“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清嫩初显。红薯地翻耕未久，土质疏松，霜气渗入泥隙，藤蔓蜷伏于地已显蔫态，湿气氤氲，偶见遗落之薯半露土表，表皮凝霜，肌理蔫软，倒似大地经霜后暂歇的余韵。野蒿立于埂畔，茎秆挺拔，霜裹其身，恰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潜劲，更显清旷高远。

河湾芦苇荡，则另藏一片生机。苇秆承霜，如披素袍，恰应“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古意；风起时，芦花裹霜纷飞，飘落水面，惊起游鱼数尾。小鱼穿梭于清冽寒波，尾鳍划水，搅碎天光霜影。岸边柳枝疏落，唯余霜痕勾勒枝形，宛若白描写意，虽无“杨柳依依”的柔态，却有“疏影横斜水清浅”的风神，寥寥数笔，尽得韵致。

高邮湖与白塔河交汇处，生态之序正徐徐展开。初霜为湖面镶上微凉银边，远空雁阵南来，“人”字划破长天，鸣声清越，落于寒波，漾起圈圈涟漪。这雁影翩跹，恰如“雁字回时，月满西楼”的闲逸，却更添“衡阳雁去无留意”的从容，雁群栖于浅滩，理羽啄草，动静从容，自得其乐。

芦荡深处，斑嘴鸭成群游弋，青灰羽翼拍水溅珠，霜光与水雾交织，如星星洒落人间。白鹤立于滩涂，长腿探水，尖喙一啄便衔起游鱼，真应“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的清贵，其羽洁白胜雪，与霜辉相映，却更显灵动飘逸。小鸊鷉扎入水中又倏然钻出，绿头鸭浮于水面梳理羽衣，羽翼扇动时霜花与芦花共舞，随风轻扬，不知是“落雪满南山”的清寂，还是“芦花飞雪点归舟”的闲趣。

日头渐高，霜华始融。叶片上的霜粒化作细流，沿脉络滑落，滴入泥土，洇出点点湿痕，恰如“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温婉。枫色愈红，菊光愈艳，菠菜绿得发亮，仿佛昨夜寒霜不是凋零的序曲，而是唤醒的钟声。

山、水、林、田、湖、草、沙及小镇，皆浸于融霜后的清润之中。融水润物无声，万物却悄然更生——红者更烈，绿者愈鲜，黄者愈亮。担筐行于阡陌，麻袋堆满收获，孩童举芦花奔跑，未融之霜仍在空中飘散，如星如尘，映着晨光，飞向远方。

立于镇口老枫杨树下，四顾澄明。忽忆毛泽东“万类霜天竞自由”之句，从前只道是壮阔写意，今方彻悟其深意：此“自由”，非喧嚣争胜，而是“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的坚韧；是万物在清寒中依然蓬勃生长的力量；是自然律动中，无声却磅礴的生命自觉。

风再起，携融霜之湿气与野菊之清芬，拂过原野，掠过湖面，穿过林梢。2025年的初霜，无萧瑟之态，无凋零之哀，唯见霜粒深处，藏万千生机；唯见天地之间，涌动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