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诗人

飘忽轶男

流浪诗人王耀军

文/飘忽轶男

题记： 在那个权力偶有越界、公平尚在蹒跚的年代，总有一些灵魂，即便被命运按在尘埃里，也能凭着一腔赤诚与执着，在世间最粗糙的载体上，写下最滚烫的文字。王耀军的诗，没有雕梁画栋的书房作背景，没有文人雅士的追捧为点缀，只以斑驳的墙壁为纸，以廉价的石灰为墨，却字字刻着对不公的呐喊、对理想的坚守、对生命的赤诚。他是流浪者，是"墙上诗人"，更是一个时代最真实的见证者。



1992年深冬的北京，北风卷着沙尘掠过街头巷尾，将收容所的铁门吹得哐当作响。47岁的流浪者蜷缩在接待室角落，污垢覆盖的脸上只剩一双眼睛透着执拗的光。当他在登记表上写下"河南杞县"四个工整的汉字时，伏案的民警突然抬头，钢笔在指间停顿片刻，满脸惊愕地反问："竟然是您？这怎么可能？"

男子缓缓点头，声音沙哑却清晰："没错，我是河南杞县人。"

这声回应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迅速在收容所蔓延开来。眼前这位衣衫褴褛、散发着霉味的流浪者，正是多年来被路人私下称作"墙上诗人"的王耀军——那个背着石灰桶，把诗句写满大半个中国城乡墙壁的特殊灵魂。他的再度现身，让一段被命运碾碎的人生往事，重新浮出水面。

1945年，王耀军出生在河南杞县一个贫瘠的村庄。黄河故道的风沙滋养了土地，也孕育了他对文字的敏感。童年时，村里没有纸笔，他就捡来烧焦的炭条，在自家院墙、村口老槐树的树干上练习写字。从《三字经》到唐诗宋词，凡是能接触到的文字，他都视若珍宝，一遍遍抄写背诵。乡亲们常看见这个瘦弱的孩子蹲在墙根，对着炭条写下的诗句出神，都说老王家出了个"秀才苗子"。

上学后，王耀军的作文天赋愈发凸显，频频在县里的作文比赛中获奖。买不起课外书，他就向老师借、向同学换，把《论语》《楚辞》抄在粗糙的麻纸上，装订成简易的册子随身携带。即便在集体劳动的间隙，他也会躲在田埂边，在笔记本上记录灵光乍现的诗句。在那个文化匮乏的年代，文字成了他对抗贫瘠生活的唯一武器。

1977年，中断十年的高考制度恢复，这个消息像一道光照进了王耀军的生活。他白天在田里挣工分，晚上点着煤油灯复习到深夜，煤油熏黑了鼻孔，却照亮了他眼中的希望。凭借扎实的功底，他在全县考生中名列前茅，自信满满地等待着改变命运的录取通知书。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同村成绩远不如他的考生都收到了喜讯，唯独王耀军的信箱始终空空如也。

疑惑与焦虑中，他辗转打听，最终从一位良心未泯的教育局职员口中得知了残酷真相：他的录取名额被县领导的儿子顶替了。那个年代，户籍管理松散，档案造假并非难事，权力之手轻易就篡改了一个青年的人生轨迹。"一身书生意气，终究难敌官场冷漠"，多年后，王耀军将这句诗写在郑州火车站的墙壁上，墨色淋漓，字字泣血。

他没有放弃抗争，写下厚厚的申诉材料，一次次往返于县城与地区教育局之间，却始终被推诿敷衍。"他们说我没有证据，可我的成绩就是最好的证据"，后来他在诗中回忆这段经历，"衙门深似海，公道贱如泥"。正当他为求学之路奔走时，父亲突然病重，家中积蓄很快耗尽，还欠下巨额债务，最终还是没能留住父亲的生命。双重打击之下，王耀军彻底打消了再次高考的念头，挑起了家庭的重担。

白天，他在田里插秧、赶集卖菜，用粗糙的双手换取微薄的收入；夜晚，他在煤油灯下铺开笔记本，将满心的愤懑与不甘化作诗句。"田埂为纸汗为墨，写尽人间不平事"，他的诗没有华丽的辞藻，却有着最质朴的力量。后来，他尝试进入公社宣传队，凭借出众的口才和扎实的文笔，一度赢得了领导的赏识，却因拒绝迎合讨好、不愿写违心的宣传稿，最终被排挤淘汰。

"我用笔墨书写信仰，他们却用双脚践踏理想"，经历了一次次体制内的失望后，30岁的王耀军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离开家乡，浪迹天涯。他收拾好简单的行囊，背上一桶石灰、一把旧刷子和几本磨破的笔记本，从此踏上了漂泊之路。他要以天地为纸，以墙壁为书，让自己的诗句出现在更多人眼前。

从河南到河北，从天津到西安，王耀军的足迹遍布大半个中国。火车站的围墙、桥洞的内壁、工地的简易板房、乡村的土坯墙，都成了他的"诗墙"。他站在凳子上，用石灰水为墨，刷子为笔，一笔一划地书写着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贪官不除民难安，污吏不惩国难兴"，这是他对社会弊端的辛辣讽刺；"风雨漂泊几十秋，初心未改志未休"，这是他对理想的执着坚守；"莫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这是他对世人的真诚劝诫。

他的诗很快引起了人们的关注。有人驻足品读，被深深打动，称他为"草根诗圣"；有人拍照记录，将这些墙上的诗句传播开来；也有人不解，骂他不务正业、精神失常，甚至有城管多次驱赶他，抹去他的诗作。但王耀军从未停下脚步，一处墙壁的诗被抹去，他就去下一个地方书写，仿佛要用这种方式，对抗着命运的不公与现实的冷漠。

漂泊途中，他居无定所，食不果腹，常常在桥洞、候车室过夜，靠路人的施舍和偶尔打零工维持生计。但他始终保持着读书人的气节，从不乞讨，有人给钱，他会写下一首诗作为回报；有人送食物，他会道一声真诚的感谢。他的笔记本换了一本又一本，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诗句，还有对各地风土人情的记录，以及对人生的思考。

进入90年代，王耀军辗转来到北京。这座汇聚了无数梦想与失望的城市，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多温暖。1992年冬天，因为没有办理暂住证，他被送入了收容所，这才有了文章开头的那一幕。民警之所以认出他，是因为此前曾在多处墙壁上见过他的诗作，对"王耀军"这个名字印象深刻。

收容所里的相遇，让王耀军一夜成名。媒体纷纷报道这位"墙上诗人"的故事，称他为"自由行走的诗人"。文化馆邀请他去讲课，出版社提出帮他出版诗集，民政部门主动提出为他办理低保，还有企业家愿意资助他的生活。面对这些突如其来的善意与机会，王耀军却一一婉言拒绝。

"我的诗是写给普通人看的，不是用来装点门面的"，他对前来采访的记者说，"我习惯了漂泊的生活，这样才能看到最真实的世界"。他依旧背着石灰桶和刷子，行走在北京的街头巷尾，继续书写着自己的诗句。只是随着知名度的提高，更多人开始理解和尊重他，有人主动为他提供笔墨，有人邀请他到家中暂住，还有文学青年专门来找他交流诗歌。

然而，长期的漂泊生活和恶劣的生存环境，严重损害了王耀军的健康。进入21世纪后，他的身体越来越差，肺气肿和胃病常年缠身，咳嗽声成了他的"标配"。2010年前后，他的行动变得迟缓，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爬上凳子书写高墙，只能在低矮的墙壁或地面上写字。寒冷的冬夜，他蜷缩在郑州的桥洞里，把捡来的报纸盖在胸前抵御严寒，咳嗽声在空旷的桥洞里回荡，格外凄凉。

即便如此，他依然没有停止创作。好友李济民回忆，那段时间去看他，总能看到他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哪怕手抖得厉害，字迹也依旧工整。"他说只要还能写字，就不会停下"，李济民后来在整理他的遗物时，忍不住落泪，"他的心里装着太多的东西，只能用诗来倾诉"。

2012年秋天，豫西大地一片萧瑟。王耀军在郑州一间临时收容站内，走完了自己坎坷而赤诚的一生，享年67岁。离世时，他身边没有亲人，只有几个相熟的流浪者和好友李济民。他没有留下任何遗嘱，只在枕边放着一本磨破的笔记本，上面写着一首刚完成的短诗：

"天问何在？人心难判。

一纸诗书，一生风餐。"

李济民在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了十几本已经磨破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诗句，还有一大卷他书写过的墙体照片——这是他多年来请路人帮忙拍摄的，每一张都标注着时间和地点。为了完成好友的遗愿，李济民花费数年时间，将这些诗作整理成册，取名《墙上王》。这本书收录了王耀军近两千首诗，出版后很快在文学界引起反响，尤其受到文学青年的喜爱。

2013年，开封市政协专门举办了王耀军作品专题研讨会，将他的作品正式纳入地方民间文学研究课题。研讨会上，一位学者动情地说："在物欲横流的时代，王耀军用一生坚守着诗歌的纯粹与尊严。他的诗从来不是为了发表而写，而是为了证明自己认真活过，为了表达对这个世界的爱与痛。"

王耀军的一生，是个人命运与时代洪流碰撞的缩影。他本应是恢复高考后第一批受益的青年，却因权力的滥用失去了求学的机会；他本可以在体制内拥有安稳的生活，却因不愿同流合污而被迫漂泊；他本可以凭借才华获得名利，却选择了坚守初心，以最朴素的方式表达自己。

他的遭遇并非个例。在那个制度不够完善的年代，像他这样被权力践踏梦想的人还有很多。山东的陈春秀被顶替上大学名额，十六年后才得以昭雪；无数像王耀军一样的草根才子，因为没有背景、不懂迎合，最终被埋没在时代的尘埃里。这些个案背后，是权力监督的缺失、公平正义的缺位，是普通人在命运面前的无力与渺小。

但王耀军的可贵之处在于，即便遭遇了再多的不公与苦难，他依然没有放弃对文字的热爱，没有丧失对人性的善意。他的诗里有讽刺，有批判，却没有绝望；有痛苦，有悲愤，却没有仇恨。他用一生的漂泊与坚守，告诉我们：即使生活在阴沟里，也依然可以仰望星空；即使命运不公，也依然可以坚守初心。

如今，王耀军书写过的墙壁早已被岁月侵蚀，那些石灰水写下的诗句也渐渐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但他的诗作却通过《墙上王》流传了下来，影响着一代又一代读者。他就像一颗顽强的种子，在石缝中生根发芽，用微弱的力量对抗着命运的风雨，最终绽放出了最动人的花朵。

"一纸诗书，一生风餐"，王耀军的一生，是对这句话最生动的诠释。他用诗歌为自己的生命作证，也为那个时代留下了最真实的注脚。他的故事，让我们反思权力的边界、公平的价值，也让我们看到了人性的光辉与坚守的力量。正如他在诗中所写："纵有疾风起，人生不言弃"，这或许就是对他一生最好的总结。

附：王耀军十首代表性诗作及解读

1. 《无题》

“一身书生意气，终究难敌官场冷漠。

满腔热血赤诚，不敌一纸暗箱操作。”

解读：写于1980年前后，是王耀军高考名额被顶替后的心声呐喊。“书生意气”与“官场冷漠”、“热血赤诚”与“暗箱操作”的尖锐对立，道尽草根知识分子在权力寻租面前的无力感，直白剖开了那个年代公平缺失的阴暗面。

2. 《行路》

“田埂为纸汗为墨，写尽人间不平事。

风雨作伴路为家，不改初心向天涯。”

解读：流浪初期的写照，“田埂为纸汗为墨”记录了他以苦难为创作源泉的生活状态，“不改初心”则凸显了他对文字热爱与公平追求的执着，即便居无定所，精神世界始终丰盈。

3. 《墙语》

“我用笔墨书写信仰，他们却用双脚践踏理想。

墙壁不会说话，却记下人间荒唐。”

解读：因诗作被多次抹去而作，“笔墨”与“双脚”的对抗，象征精神追求与世俗权力的冲突。“墙壁记荒唐”既讽刺了现实的粗暴压制，也赋予诗歌“时代见证者”的重量。

4. 《自勉》

“莫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

纵居陋巷食糟糠，心有诗书气自华。”

解读：漂泊途中的处世箴言，前两句化用古训劝人向善，后两句彰显读书人气节——即便身处社会底层，内心的诗书修养仍能支撑人格的高贵，是苦难中的精神自守。

5. 《讽世》

“贪官不除民难安，污吏不惩国难兴。

朱门酒肉臭千里，寒士无衣怨连声。”

解读：目睹贫富差距与权力腐败后所作，直指社会弊端的勇气令人动容。化用杜甫名句强化对比，既饱含对百姓疾苦的同情，也藏着对家国命运的深切关怀。

6. 《漂泊》

“风雨漂泊几十秋，初心未改志未休。

墙为纸，刷为笔，写尽人间喜与忧。”

解读：1992年成名后所作，面对名利诱惑，他以诗明志，坚守“街头诗人”的身份。“初心未改”是他一生的底色，“墙为纸，刷为笔”则定格了他最质朴的创作姿态。

7. 《病中吟》

“肺疾缠身咳不止，胃病扰人食难安。

纵然体衰力耗尽，仍以残笔写心酸。”

解读：晚年病痛缠身时所作，直白描述身体的痛苦，却以“残笔写心酸”展现倔强——即便生命临近终点，文字仍是他倾诉苦难、对抗命运的唯一武器。

8. 《夜宿桥洞》

“寒夜桥洞缩成团，报纸遮身御风寒。

梦里不知身是客，犹执毛笔写江山。”

解读：冬夜露宿街头的真实记录，“寒夜桥洞”与“梦里写江山”形成强烈反差。现实的凄凉与梦境的壮阔碰撞，凸显了他即便深陷绝境，仍心怀天下的诗人情怀。

9. 《临终绝笔》

“天问何在？人心难判。

一纸诗书，一生风餐。”

解读：离世前的最后诗作，十六字浓缩一生感慨。“天问何在”是对命运不公的终极叩问，“一纸诗书，一生风餐”则是他对自己漂泊创作生涯的平静总结，淡然中藏着无尽沧桑。

10. 《自画像》

“草根诗人，流浪半生。

不乞名利，不媚权门。

以墙为纸，以诗为魂。

纵然平凡，不负此生。”

解读：对自己一生的概括，“不乞名利，不媚权门”彰显人格气节，“以诗为魂”点明精神内核。这不仅是他的自画像，更是一位草根文人坚守初心、不负此生的生命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