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一位值得敬重的拾荒老人

萨日娜拉格·王雅杰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2px;">散文|一位值得敬重的拾荒老人</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0px;">作者:萨日娜拉格·王雅杰</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我记忆的深处,总有一段关于恩情与坚守的往事,它并非我亲身经历,而是听家中长辈们一遍遍诉说,渐渐沉淀成心底最柔软的印记。那些细碎的话语,拼凑出一个普通却又无比厚重的身影,也让我读懂了“感恩”二字最朴素的模样——它无关身份高低,不分境遇好坏,只藏在岁月流转中,被一代代人默默铭记、温柔守护。</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故事的开端,要从一户姓金的人家说起。那户人家的孩子不算少,有同母同父的,也有同母异父的,前前后后加起来,竟有五六个姊妹。早在四五十年前,这户金家,就和我的祖辈结下了一段匪浅的情谊。那时,世间还没有我的踪迹,可这段缘分,却像一粒种子,在时光的土壤里悄悄生根,日后长成了庇荫彼此的大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岁月是最公平的筛子,也是最无情的考验。随着时光一天天推移,金家的姊妹们渐渐长大,各自奔赴了不同的人生轨迹,命运的分野也悄然拉开。有的姊妹天资聪颖、头脑活络,凭借自己的努力一步步走上了仕途,成了旁人眼中风光无限的高官;可有的姊妹,却没能拥有这般顺遂的人生,他们或许不够精明,或许缺少机遇,一辈子没能找到一份正经的工作,只能在街头巷尾的垃圾桶旁,以拾荒为生,在烟火尘埃里艰难跋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而那位拾荒的老人,便是金家姊妹中最平凡的一个。如今,城市发展的脚步越来越快,他家那座承载了几十年岁月的老院子,也终于迎来了拆迁。他无儿无女,孤身一人,日子过得清苦,他的哥哥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四处奔走,终于帮他申请到了一套公租房。许是命运的巧合,许是岁月的馈赠,这套公租房,竟偏偏划分在了我家的楼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得知他搬来的消息时,母亲心里泛起的,全是岁月沉淀下来的温情。她清楚地知道,这位老人一生孤寡,无依无靠,连一顿热饭都难以自己张罗。他的哥哥虽有心照料,也只能帮他办了一张附近老年餐厅的饭卡,凭着这张卡,老人可以在餐厅里吃到半价的饭菜,勉强解决温饱。可母亲总觉得不够,总想着要为他多做些什么,来报答那三四十年前,他曾给予我们家的那份沉甸甸的恩情。</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从那以后,母亲便多了一份牵挂。每隔一两天,或是两三天,只要一有空,她就会在厨房里忙碌起来,炖一锅温热的汤,炒几样可口的小菜,或是蒸一碗软糯的米饭,小心翼翼地装在保温桶里,下楼送到老人手中。那一碗碗热气腾腾的饭菜,装的不仅是食材的鲜香,更是一家人藏了几十年的感激,是跨越岁月的温柔回响。</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可说实话,在我成长的这三十多年里,我从未从长辈口中听过,他对我们家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我只知道,他是楼下那位捡垃圾的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服,手里总提着一个破旧的麻袋,每天在小区周边的垃圾桶旁徘徊。我甚至和身边的伙伴们一样,曾对他的身影有过懵懂的不解,直到后来,长辈们缓缓道出了那段尘封在八十年代的往事,我才明白,那份被家人铭记一生的恩情,藏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里,藏在一段惊心动魄的山路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是八十年代的冬天,比现在的冬天要冷上许多,雪花似乎也比寻常年份要厚重几分。当时,我的姥爷在公家单位工作,有幸分到了一辆1978年第一代民用卡车EQ140——那是东风民用载货汽车开启量产时代的标志性车型,在那个物资匮乏、交通不便的年代,一辆这样的卡车,无疑是极为珍贵的宝贝,也是姥爷工作中最得力的伙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年冬天,姥爷接到了一项任务,要开着这辆东风卡车,从伊犁前往乌鲁木齐。在那个没有高速公路、没有导航的年代,从伊犁到乌鲁木齐,唯一的路径便是蜿蜒曲折的盘山公路,而果子沟那段山路,更是出了名的险峻难行。尤其是在大雪纷飞的季节,山路被积雪覆盖,路面结冰光滑,视线也被漫天飞雪遮挡,十有八九都会发生堵车,很多车辆常常被困在大山深处,一两天都无法前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出发那天,天空中飘着鹅毛大雪,六角形的雪花密密麻麻地从云层中飘落,像是上天洒向人间的碎玉,转眼之间,就将天地万物都染成了一片洁白。远山被白雪覆盖,近处的树木挂满了雪挂,整个世界银装素裹,美得惊心动魄,可这份美景,在赶路的人眼中,却只剩下无尽的担忧与艰难。姥爷和他的徒弟,裹紧了身上的棉袄,小心翼翼地发动了汽车,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载着他们,缓缓驶入了果子沟的深山之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而就在姥爷和徒弟出发后不久,那位如今以拾荒为生的老人,恰好来到了姥爷家串门。当时,姥姥正在家里忙活,见他来了,便热情地招呼他喝茶、吃拌面,随口提起:“你叔和他徒弟,开着车去乌鲁木齐了,这大雪天的,真让人不放心。”</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话音刚落,那位老人连一口热茶都没顾得上喝,更别说坐下来吃一碗热气腾腾的拌面了。他脸色一变,当即起身,语气急切地说道:“这几天雪下得这么大,果子沟的山路肯定不好走,说不定还会封路,我得去看看,说不定能帮上他们一把!”说完,他抓起自己那件并不太厚的棉袄,匆匆披在身上,连一句道别都来不及多说,就急匆匆地冲出了家门,朝着姥爷出发的方向追了过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那个年代,汽车还是极为稀罕的物件,马路上鲜有私家车,就连公共班车,也大多是夜班车,只在晚上行驶。大白天里,想要赶路,只能靠步行,或是凭着运气,在路边拦一辆顺路的货车,走一段,搭一段。那位老人,就这样顶着漫天飞雪,在结冰的路面上一步步前行,饿了,就啃一口随身携带的干馕;渴了,就捧一把路边的积雪塞进嘴里;冷了,就裹紧身上单薄的棉袄,搓一搓冻得通红的双手,继续赶路。他不知道姥爷的车具体走到了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追上,只凭着一份担心,一份仗义,在大雪纷飞的山路上,孤身一人,艰难地前行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与此同时,姥爷和他的徒弟,已经开车驶入了果子沟的盘山公路。正如预想的那样,山路早已被厚厚的积雪覆盖,路面结冰光滑,车轮时不时就会打滑,车身也跟着摇晃,看得人胆战心惊。更糟糕的是,行驶到半山腰时,前方的道路彻底被积雪封堵,形成了严重的堵车,一排排车辆被困在大山深处,进退两难。</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雾蓝色的天空中,雪花还在不停飘落,一层又一层地覆盖在车辆和山路上,寒风呼啸着穿过山林,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诉说着冬日的凛冽。周围的山林银装素裹,枝桠上的雪挂在寒风中轻轻摇晃,若是平日里,这定然是一幅令人沉醉的冬日雪景图,可此刻,姥爷和徒弟却没有半点欣赏美景的心思。他们看着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看着前方一眼望不到头的车流,心里充满了焦急与无助——车上的物资有限,若是一直被困在这里,他们只能在冰天雪地里啃干馕、喝雪水,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通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就在姥爷和徒弟束手无策、焦虑万分的时候,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出现在了他们的视线中。那个人浑身落满了雪花,头发和眉毛上都结了一层白霜,身上的棉袄被风雪打湿,紧紧贴在身上,显得格外单薄。他喘着粗气,额头上冒着热气,顺着脸颊滑落,在下巴处凝结成细小的冰粒,每走一步,都显得格外艰难,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姥爷推开车门,仔细一看,不由得愣住了,站在原地,半天说不出话来。那不是别人,正是匆匆赶来的那位金家老人!姥爷快步走上前,语气中满是惊讶与不解:“咦?你怎么来这儿了?这么大的雪,你怎么找到我们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位老人停下脚步,弯着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他抬起冻得通红的脸,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却又露出了憨厚的笑容,对着姥爷说道:“叔,我去你家串门,婶婶说你开着车去乌鲁木齐了。我看今天雪下得太大,担心你们在山里被困住,就一路找上来了,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简单的一句话,却像一股暖流,瞬间驱散了姥爷心中的寒意与焦虑。姥爷看着他浑身的积雪,看着他冻得发紫的双手,看着他因为一路奔波而疲惫不堪的模样,心里又心疼又感动,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当时的情况,比想象中还要艰难。就算道路能够顺利开通,姥爷的卡车轮胎在结冰的山路上,也总是不停打滑,好几次都险些陷进深深的雪窝子里。若是没有他的帮忙,姥爷和徒弟就算不被冻僵,也只能在冰天雪地里苦苦挣扎,啃着干馕,喝着雪水,就算折腾一整天,也未必能挪动半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万幸的是,他来了。他不顾自己一路奔波的疲惫,不顾寒风大雪的侵袭,立刻动手帮忙。他找来石块,垫在卡车的车轮下,防止车轮打滑;他用铁锹,一点点铲除车轮周围的积雪,为车辆开辟出前行的道路;他甚至趴在雪地里,仔细检查车轮的状况,冻得双手僵硬,却始终没有一句怨言。他的动作不算利落,甚至有些笨拙,可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真诚与仗义;每一次努力,都在为姥爷他们的前行,扫清障碍。</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他的全力帮助下,姥爷的卡车终于能够顺利行驶了。车轮碾过被清理干净的路面,稳稳地向前挪动,一点点驶出了被困的路段,朝着乌鲁木齐的方向缓缓前行。一路上,他依旧没有停歇,坐在卡车的副驾驶座上,时刻留意着路面的状况,时不时提醒姥爷放慢车速,注意安全。直到卡车顺利驶出果子沟的深山,行驶在相对平坦的道路上,他才真正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后来,姥爷和徒弟顺利、安全地抵达了乌鲁木齐。完成任务后,姥爷第一时间就带着他,去了当时最好的餐馆,执意要为他点上一桌最好的饭菜,好好感谢他的救命之恩。可那位老人,却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连连推辞,只点了最简单的拌面,一边吃,一边笑着说:“叔,不用这么客气,举手之劳而已,换成别人,我也会帮忙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句“举手之劳”,却承载了千斤重的恩情。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三四十年的光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过去了。身边的人和事,换了一茬又一茬,城市的面貌,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可这份藏在大雪中的恩情,却始终被我的家人铭记在心底,从未忘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这三四十年里,家人从未间断过对他的照料。时常会把他请到家里来,做上一桌他爱吃的饭菜,和他聊聊天,问问他的近况;逢年过节,总会为他准备好衣物和食品,送到他手中,让他也能感受到家的温暖;平日里,只要路过他的住处,或是看到他在附近拾荒,总会停下来,和他说几句话,或是给他端上一碗暖和、可口的饭菜,让他能填饱肚子,抵御冬日的寒冷。</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而他,也始终保持着那份憨厚与淳朴。三四十年间,他没有因为当年的恩情而有过丝毫的索取,也没有因为自己的境遇清苦而抱怨过一句。他依旧在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街头巷尾,做着一位普通的拾荒老人。每天天不亮,他就会背着那个破旧的麻袋,穿梭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在一个个垃圾桶旁徘徊、张望、翻找。他孤独地走着,没有妻子的陪伴,没有儿女的牵挂,一辈子孤身一人,靠着微薄的低保,靠着拾荒换来的一点收入,过着简单而清贫的生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可他从未觉得这样的生活有多苦,脸上时常挂着憨厚的笑容,对身边的人也总是温和有礼。遇到邻里街坊,他会主动点头问好;看到有人需要帮忙,他依旧会像当年那样,毫不犹豫地伸出援手。他的生活或许清贫,可他的内心,却比许多人都要富有——他有着最纯粹的善良,有着最坚定的仗义,有着不卑不亢的坚守。</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和身边的伙伴们,作为家里的晚辈,从小就经常看到他的身影。小时候,我们不懂事,不明白长辈们为何对这位拾荒老人如此敬重,也不理解那段尘封的往事背后,藏着怎样的恩情与感动。每当看到他在垃圾桶里翻找东西,或是看到他走在路上,一手提着废纸箱子,一手拿着废纸壳子、酒瓶子,身上还沾着些许灰尘时,我们总会不由自主地捂住嘴巴,偷偷地笑起来,觉得他的样子有些滑稽,有些狼狈。</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时的我们,年纪尚小,只看到了他表面的清贫与卑微,却看不到他内心的高尚与伟大;只看到了他拾荒时的狼狈,却看不到他当年在大雪中挺身而出的勇敢与坚定。我们的那些偷笑,那些不解,如今想来,都显得如此幼稚,如此可笑,甚至带着一丝可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位老人,或许一生平凡,或许境遇清苦,或许在旁人眼中,他只是一个不起眼的拾荒者,可他当年在大雪中做出的那个决定,那个不顾一切、挺身而出的举动,却足以让我们所有人为之敬佩,为之动容。</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用平凡的一生,书写了不平凡的感动;用他纯粹的善良,诠释了“仗义”二字的真正含义;用他跨越岁月的坚守,让我们读懂了恩情与温暖的重量。他或许没有惊天动地的壮举,没有风光无限的人生,可他的身影,却永远定格在了我们家人的记忆深处,永远值得我们为之敬重,为之感动,为之铭记一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