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角一炷香，寒衣寄岁长

知足常乐

秋夜的风裹着城市的凉，像没拧干的湿毛巾，擦得人胳膊上起一层细鸡皮疙瘩。十字路口的路灯昏黄得发柔，把柏油路面映出一片朦胧的暖，王秀兰裹紧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藏青棉袄——领口磨出了毛边，袖口缝着块颜色略深的补丁，是去年孙子不小心扯破后，她连夜缝的。脚下的黑布鞋沾着点菜市场花坛的湿泥，鞋跟被踩得有点歪，走起来“吱呀”一声，像在跟夜说话。

她没急着动手，先蹲下身揉了揉膝盖——常年累弯着腰做家务，膝盖一到阴雨天就发僵。帆布包往地上一放，拉链“哗啦”一声拉开，里面的东西倒出来：半袋孙子写作业剩下的白粉笔头、亲手叠的纸衣冥币，还有个用红绳系着、壳子磨掉漆的打火机。“老头子，等会儿啊，我先给你圈个地界儿。”她嘴里絮絮叨叨，河南口音裹着风飘散开，左手撑着粗糙的路面，右手捏起粉笔头，慢悠悠画了个椭圆。圈画得歪歪扭扭，西南角特意留了道指宽的缺口，“就从这儿进来，这是你老家的方向，别走错喽。”粉笔划过路面的“吱呀”声，在寂静的街角格外清晰。

纸衣是她前几天就着台灯叠的，粗麻纸裁成的棉袄，边角用浆糊粘了细碎的棉花，指尖抚过，能摸到纸纤维的糙和棉花的软，像极了老伴生前穿的那件旧棉袄。她把纸衣铺在圈中央，又把码得整整齐齐的冥币放在旁边，最上面压着个小纸包，里面是老伴爱抽的旱烟丝，“你生前烟瘾大，到那边也别亏着自己，慢慢抽。”纸浆的草木气息混着油墨味，和夜空中的潮湿撞在一起，钻进鼻腔，涩得人鼻尖发酸。

打火机“咔哒”响了两下才打着，火苗蓝幽幽的，烫得她指尖微麻。三炷香点燃时，青烟袅袅升起，柏叶混着艾草的微涩味（老家祭祖必掺的草木，说能给逝者引路）漫开来，呛得她咳嗽了两声。她把香插在圈外的泥土里，双手合十，掌心粗糙得像老树皮，指关节因为常年洗衣做饭有些变形。“老头子，我挺好的，孙子上三年级了，数学考了九十多分，就是还跟你一样，吃饭爱挑葱蒜。”她盯着香火的微光，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带着点哽咽，“我上个月体检没毛病，你别惦记。就是夜里煮玉米粥，总煮不出你当年那个味，水多了寡淡，水少了发稠。”

火苗“噗”地舔舐上纸钱，“噼啪”声在夜空中炸开，暖黄的光瞬间映亮她的脸。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里面藏着化不开的思念，鬓角的白发被光染成了金红色。她伸手拨了拨纸钱，怕烧得不匀，指尖被火烤得发烫，就对着指尖吹了口气，继续拨弄：“慢点烧，别着急，都给你留着呢。”纸衣在火中慢慢蜷曲，粗麻纸化为灰烬时，飘出淡淡的草木灰香，落在她的棉袄上，带着余温，像老伴生前替她拢衣领时的触感。她没拍，就让灰烬沾着，仿佛这样，就能离他再近一点。

不远处，便利店的暖光透过玻璃照出来，几个年轻人裹着羽绒服说说笑笑走过，有人好奇地瞥一眼，有人低下头加快脚步。高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冷白的光，把火苗的暖压得很低，可王秀兰没在意这些。她从帆布包里掏出个小纸包，里面是从老家菜园带来的细土，一点点撒在灰烬上，“盖着点，别让风刮跑了，你穿不上暖和衣裳。”泥土的腥气混着烟火味，在空气中弥漫。

火苗渐渐弱了下去，变成一堆暗红的灰烬，余温透过鞋底隐隐传来。她对着圈里的灰烬深深鞠了三个躬，起身时膝盖麻得站不稳，扶着路灯杆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直起腰。拍了拍棉袄上的灰，纸灰簌簌往下掉，落在脚边的湿泥上。风又起了，刮起几片灰烬，往西南方向飘去，她望着那个方向，眼眶红红的，却没掉眼泪——老伴生前总说，哭多了伤身子。

帆布包往肩上一挎，拉链“哗啦”拉上，她裹紧棉袄往家走，背影在昏黄的路灯下被拉得很长，一步步踩在“吱呀”作响的布鞋里。寒衣节的风还在吹，却吹不散街角残留的烟火气，也吹不散藏在仪式里的思念。

原来所谓节日，从不是隆重的排场，而是让思念有处可去；所谓寒衣，也不是单薄的纸衣，而是生者对逝者最滚烫的牵挂。烟火会灭，灰烬会散，但那些藏在日常里的惦念，那些刻在血脉里的仪式，会像这街角的微光，在岁月里一直暖着，直到岁岁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