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写小说‖举高高

刘剑辉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七宝山的夏夜,起风了,刮得窗户纸呜呜作响。昏黄的灯光下,李石生攥着那张名牌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指尖发凉。桌对面,父亲李老栓吧嗒着旱烟,烟雾缭绕里看不清表情,只有一声沉过一声的叹息。母亲王秀英把家里仅有的几张红票子,连同刚卖了几枚鸡蛋的零钞,一股脑塞进他手里,指关节粗大变形,是常年劳作的印记。</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石生,拿着。家里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上学。”母亲的声音干涩,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李石生喉咙发紧,像被粗糙的麻绳勒住。他清楚,这几张轻飘飘的纸,是全家勒紧裤腰带、妹妹早早辍学打工、父母佝偻着脊背在贫瘠山地里刨食,硬生生“举”到他头顶的。这份托举,沉甸甸压在他心上,几乎喘不过气。他不敢看父母过早苍老的脸,更不敢想妹妹在南方流水线上熬红的眼。他只能重重地点头,仿佛一个无声的誓言:他要飞出这穷山沟,出人头地。</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大学四年,李石生是图书馆的幽灵,是自习室的钉子户。他啃着最便宜的馒头咸菜,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用近乎自虐的勤奋,换回一张张优异的成绩单和闪闪发光的毕业证书。他以为,这就是通往外面世界的金钥匙。然而,城市的丛林法则远比课本复杂冰冷。名牌大学的招牌,在关系网和现实经验面前,脆弱得像一张薄纸。无数张求职简历都石沉大海,好不容易挤进一家外贸公司,却因不懂“规矩”、不会“来事”而被边缘化。他引以为傲的专业知识,在琐碎的办公室政治和领导的个人喜好面前,显得苍白可笑。他笨拙地模仿着城里人的腔调、穿着,却总像披着一件不合身的戏服,浑身不自在。</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爱情?更是奢望。他笨拙地追求过同公司一个笑容明媚的女孩,省吃俭用请她吃饭,学着送花。女孩起初被他眼里的真诚和名校背景吸引,可几次约会下来,他聊起七宝山的梯田和牛棚,女孩眼中只剩下礼貌的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最终,她挽着一个本地男孩的手,客气地告诉他:“石生,你很好,但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像个误入繁华舞会的乡巴佬,格格不入。</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工作接连碰壁,爱情无疾而终。城市的光鲜亮丽像一层炫目的油彩,剥落后露出坚硬冷漠的内核。他租住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室,听着隔壁情侣的争吵和楼上麻将牌的哗啦声,彻夜难眠。疲惫、挫败、巨大的失落感像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他想起离家时父母眼中那近乎燃烧的期望,想起妹妹寄钱时简短附言“哥,加油!”巨大的愧疚和羞耻啃噬着他。他辜负了全家的“举高高”,摔得粉身碎骨。</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一个阴冷的雨天,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和仅剩的行李,像条丧家之犬,踏上了回七宝山的班车。山路颠簸,熟悉的穷山恶水扑面而来,这种记忆中的闭塞,带着一种残酷的真实。他低着头,不敢看村口可能出现的熟人目光。家里静悄悄的。父母没有责备他,只有沉默和更深的佝偻。母亲默默给他端上一碗热腾腾的苞谷糊糊,父亲蹲在门槛上,吧嗒着烟,许久才闷声道:“玩泥巴的料……回来…也好。地还在。”</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无颜面对父老,李石生一头扎进了屋后那片父亲侍弄了大半辈子却收成寥寥的稻田。他需要做点什么,哪怕是最脏最累的农活,让身体疲惫,麻痹那颗千疮百孔的心。他清理稻秸,挖排水沟,像个赎罪的苦役。一天,他在清理一层特别潮湿的稻草时,发现上面附有一些从未见过的菌子。它们不像常见的竹荪或香菇,菌身纤细,乳白色,散发着一种清冽的、混合着泥土和草木的特殊香气。他下意识地采了几朵回去。晚饭时,他随口提起。父亲浑浊的眼睛抬了抬:“哦,稻禾菌?田里头有稻秸覆盖暖湿地方偶尔有,非常稀罕,现在已经吃不到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非常稀罕?”李石生心里一动。他学的虽不是生物学,但大学培养的探究本能还在。他偷偷留下几朵,翻出带回来的旧笔记本电脑——这是他唯一与外面世界还有联系的物件。网络信号微弱,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断断续续地搜索、比对图片、查阅文献资料。</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几天后,一个惊人的发现让他心跳加速:这极有可能是一种文献记载极少、学名暂定为“禾本共生菌”的珍稀食用菌。资料显示,它对生长环境要求极为苛刻,只在特定稻秸和一定的温度、湿度下才能生长,人工培育是世界性难题,但因其独特风味和潜在的高营养价值,在国际高端食材市场有价无市。</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一个近乎疯狂的想法在他脑中炸开。他不再是那个在城市里格格不入的失败者,他是七宝山的儿子,脚下这片土地,或许藏着被世人遗忘的珍宝。他像着了魔。把带回的一点积蓄全投了进去,在竹林深处搭了个简陋的棚子当实验室。没有精密仪器,就用最笨的办法:观察、记录、对比。记录不同区域的温度湿度,分析腐殖稻土的成分,尝试模拟菌丝生长的环境。失败了一次又一次,菌丝要么不萌发,要么发霉腐烂。父母起初忧心忡忡,看他蓬头垢面却眼神发亮地蹲在棚子里,最终选择了沉默的支持,母亲甚至偷偷把家里的鸡蛋省下来给他补充营养。</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无数个日夜的摸索,无数次濒临放弃的边缘。就在他几乎要再次承认失败时,一个雨后的清晨,他掀开覆盖在试验菌床上的薄膜——奇迹出现了——一层细密如雪的白色菌丝,像初生的绒毛,均匀地覆盖在精心调配的稻秸基质上,生机勃勃。又经过几个月的精心培育和无数次调整,第一批人工培育的稻禾菌终于成功出菌!那伞状的菌盖亭亭玉立,乳白温润,清冽的香气弥漫了整个棚子。李石生颤抖着手捧起一朵,如同捧着一个失而复得的梦。</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消息不胫而走。起初是好奇的村民,后来是闻风而来的县里农科所专家,再后来,是省城甚至更远地方慕名而来的食材采购商。检测报告显示,其风味物质和营养价值远超预期。订单雪片般飞来,价格高得让一辈子土里刨食的父母瞠目结舌。</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站在新建的、宽敞明亮的菌类培育基地里,李石生看着工人们小心翼翼地采收着那些洁白的“稻穗”。窗外,是连绵起伏的七宝山,苍翠依旧。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稻禾菌特有的芬芳。他想起童年,父亲也曾把他“举高高”,坐在肩头看山那边的世界。那时的他,只觉得山外天大。如今兜兜转转,摔得头破血流,才发现,自己的根,自己的天,就在这生他养他的泥巴地里。他本就是个乡里娃,城市的套路他玩不转,但这片土地的馈赠,他懂。</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他弯腰,轻轻抚摸着菌床上新生的菌丝,动作温柔得像对待初生的婴儿。这一次,他用自己的双手,在这片曾被视作贫瘠的土地上,真正“举”起了属于自己、也属于七宝山的希望。玩泥巴的料?没错,他认了,而且要把这泥巴,玩出金子般的光彩。</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