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六十四年前,父亲在反地方主义的运动中受到了处分,下放劳动改造。二十六岁的母亲和我四兄妹被赶出了县政府大院,回到了父亲的出生地浦北县的一个小山村。在寒冷与饥饿将要吞噬我们生命的时候,26岁的母亲冒着风险,用她的聪明才智,想方设法把我四兄妹带回了北海市生活。在北海临时寄宿了几个地方,寄人篱下,受尽歧视,母亲背着叛徒的黑鍋,父亲刚被撤销浦北县县长的职务并开除了党藉,下放劳动的处分。我的家人从天堂掉进了地狱。</p><p class="ql-block"> 四年前当我们离开北海跟随升任浦北县县长的父亲回到祖藉走过县城的那条长街的时候,乡亲用欢迎,羡慕的眼光注视着我们的情景被一阵风在我的记忆中抹去,命运又把我们带回了出发的原点。</p><p class="ql-block"> 一九六一年我家搬进了一个院子。这座院子住着十几户人家。 新的居住环境,院子里有十几个小伙伴,我的童年在这个院子里寻找到了快乐。在这个院子里读了小学,上了一年初中,经历了文化革命,大串联,上山下乡,直到改革开放,度过了廿几个春秋,饱尝了人生的酸甜苦辣,痛苦而快乐着。 </p><p class="ql-block"> 两年前,我受邀请去参加张家老五儿子的婚礼,当我去到北部湾壹号宴会大厅,张家老五热情的迎上来紧紧握住我的手大声说:见到你非常高兴,今天不知道是谁结婚?请我来参加宴会。听完他的表述,我潜然泪下,我痛苦的说:不是你儿子结婚请我们来参加宴会吗?他瞪着眼睛无奈地微笑着。张家老五得了阿尔兹海默症好几年了,记忆力日益衰退,但令我痛苦的是怎么会连自己儿子结婚都不知道了呢?</p><p class="ql-block"> 当天下午四点钟,我接到张家老五儿子的电话,他说:“我父亲记忆衰退了,海夫叔,您准备一下,在宴会上代表我父亲发言,答谢各位亲朋好友”。我答应了,当我见到张家老五的状态,好不容易盼来儿子结婚,却把自己当成了局外人,让我百感交集,苦不堪言。那天的婚礼很有特色,由张家老六用小号吹奏意大利歌曲《我的太阳》把新郎新娘带上了婚礼台,形式高雅、新颖、脱俗让亲友耳目一新。接着我代表张大哥致词:“几个小时前张安安给我打电话,邀请我在宴会上代表他父亲讲几句话,义不容辞。我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九岁就同张安安父亲住在一个大院,他父亲看着我长大,变老。我看着张安安出生长大到今天结婚。今晚我们共同见证了新郎新娘踩着叔叔用小号吹响了意大利歌曲《我的太阳》的音符走进了新婚的殿堂。新郎张安安,青年才俊,风流倜傥,才华横溢,古有潘安,今有张安安。新娘子曾晓花,今天我是第一次见面,有羞花闭月之美,沉鱼落雁之貌,张安安取曾晓花为妻,正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在此我代表张安安的父亲,祝新婚夫妇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相亲相爱,白头到老。张安安的婚姻就像一朵牡丹花,不管什么时候绽放,都是那么雍容华贵,艳丽无比。各位亲朋好友,还有江西来的新娘的亲朋,我们共同祝愿新郎新娘,幸福美满,早生贵子,地久天长”。宴会在喜庆的气氛中进行着,而婚宴的主人却是一位高兴地笑着的阿尔兹海默症病人。我替张大哥难过,无奈。</p><p class="ql-block">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经常回忆几十年来我与张大哥一起走过的岁月剪影,像一幅美丽的图画、一首优美歌曲,看起来赏心悦月,听起来似高山流水。</p><p class="ql-block"> 在院子里我住楼下,张家住楼上,后院的人出入都经过我家。我入住院子时,张家老五刚好高中毕业,我看见他的成绩单,每科都是5分。当年考大学的考場在合浦县,每年都看见张大哥提着一个藤条编的箱子去参加高考,连考三年、名落孙山,院子的大人们都在议论,张大哥成绩优秀,怎么高考年年落榜呢?其原因在张大哥45岁那年才真相大白。那年他被破格批准转干时看到了原来在他的档案里盖有一个印章"该生不宜录取"(因其父亲与胡风通过信被打成胡风分子)。</p><p class="ql-block"> 高考失败后,20岁的张家老五㥬惶无奈,我无法感受他的痛苦,只见他每天带上一个瓦盅装着米饭去北海化肥厂做临工,风雨无阻。他从一个学生走向社会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吧。记得有一天他领了工资,拿出五角钱叫我们几个小孩到菜市买了十斤螃蟹在我家里煮熟了大家一起大块朵颐。还给我们读了一首苏联的诗歌"小鼓手,小鼓手你打着小鼓向前走…"。</p><p class="ql-block"> 张家一共九兄妹,老三是市里第一个考上清华大学的,是清华大学军乐队的小号手,老三每次从北京回来,张家就像过节一样热闹、老五、老六都学会了吹小号.院子里因张家的三支小号,除了鍋碗飘盆,煮炒烟火.豕喊犬吠,还多了一道嘈音。随着小号吹奏出的优美的金属声,还有那个时代人们熟悉的革命歌曲,样板戏,更有那不朽的经典音乐,世界名曲:"那波里舞"、“小步舞曲”、"瑶族舞曲"、“嘎达梅林”……时间长了,慢慢院子里的人们也把嘈音听成了音乐。院子里飘出优美的旋律,变成了一道美丽的风景。我更成了他们的粉丝,他们演奏的乐曲我都能背下来。但学得最好的是张家老六、曾在区歌舞团、地区歌舞团、市歌舞团参加乐队伴奏。张家老五在北海化肥厂当临时工时就参加过厂的文艺宣传队,厂的足球队。由于政治背景的问题张家老五一直都未能招进任何一家正式单位工作。由居委会派工,后来去过“海水养殖场"、"市政工程处"做临工。后又借用到党史办,市志办至特批转干历时25年。</p><p class="ql-block"> 张家老五对我特别关心,他对我的家庭有同情心。我对他考不上大学心里也纳闷。跟他在一起感觉他知道很多文学,历史、艺术、体育、以及我认知以外的事情,深感他知识渊博而特别佩服他。他喜欢讲苏联的人物,讲普希金,保尔柯察金,讲小说里的葛利高里,阿克尼亚,还有卓亚和舒拉……。他最喜欢唱苏联的歌曲,他教我唱的第一首歌是"小路"。我读完了小学,可能他认为我能认字了,主动借小说给我看。他借给我的第一部小说是《创业史》读起来很亲切,因为课文里读过《梁三宝买稻种》,因为有了读书的兴趣,接下来他借给我许多小说:《香飘四季》、《苦菜花》、《林海雪原》、《静静的顿河》、《区委书记》、《契柯夫小说选》、《三家巷》、《苦斗》……。在张家老五的启蒙下我走进了从未涉足的世界。读了《三家巷》、《苦斗》我知道广州起义,我感知了爱情,我知道了小说里陈家姐妹及区桃那美丽的模样。也培养了我几十年热爱阅读的习惯。</p><p class="ql-block"> 那场史无前例的革命开始的时候,因拥有一个“胡风分子”,一个“右派”的张家遭遇不幸。张老大爷在那埸暴风骤雨的惊恐中猝死。我第一次感受到死人的恐怖。在中关村中国科学院工作的老三被下放到河南平顶山煤矿,其他兄弟姐妹不同程度受到冲击,张家老六在哪个文艺团体都是第一小号,但就是那个政治体制屡把他拒之门外。(直到一九七八年恢复高考考上了大学) </p><p class="ql-block"> 有一天见张家老五惊恐失措,眼神呆滞从楼上扛下来几百本书藉卖给了收破烂的,全部是世界名著,经典文学,我看出了他的心被煎熬着,他是不知所措、无可奈何才做出了这种决定。我想,书不是读书人的命吗?怎么把命都不要了?我那时幼稚,不知这场革命的凶险,在随后的日子里,差点连我的幼小生命及我那被打成叛徒的母亲的生命都成了这场革命的冤魂。</p><p class="ql-block"> 文革十年张家和我家都在苦难中煎熬。我下乡当了农民,张家老五还去我的村子看我。他在海水养殖场做临工,连个集体工人都不是。我下乡三年被抽调回城分到集体建筑公司当了工人。张家老五又去了市政工程处修马路。当时市政处的办公室主任陈希光觉得张家老五是老高中优秀学生,偶尔也给他机会,写通讯、办板报,后被单位抽上办公室搞文书宣传工作。他的文化水平有机会得予发挥。</p><p class="ql-block"> 当时北海党史办要整理编辑大量历史资料,张家老五被推荐借用到党史办工作,一干就是数年,还是借用临工的身份。但他积极工作、吃苦耐劳,对整理党史资料全身心的投入。他投入了对北海斜阳岛农民军的历史的调查工作。原来把坚持在斜阳岛对敌斗争数年的共产党领导下的农民军,在历史上被视为海盗。为了正本清源,还原历史真相,党史办组织人力物力深入群众,澄清历史事件。张家老五长时间深入斜阳岛,走访群众,外调材料,对斜阳岛农民军的历史掌握了大量资料。完成了完整的历史记载。为被国民党以海盗名义枪毙的农民军正名为烈士。这些烈士的后人来北海都找张家老五,了解其先辈从雷州半岛撤到斜阳岛继续与敌人斗争,最后被国民党围剿,沥血斜阳的悲壮革命斗争史。这段被歪曲了几十年的历史得到了纠正、并载入共产党地方组织对敌斗争的史册。那段时间,张家老五逢人就滔滔不绝讲述斜阳岛农民军的故事。他成了斜阳岛农民军历史的义务宣传员,大声疾呼在北海西炮台被枪毙的不是海盗而是共产党农民武装领导人,每次看到他激动的投入感情讲述这段历史,我被他深深感动着。 </p><p class="ql-block"> 正当他投入感情为整理党史做出一点成绩而体现自我价值的时候。因为是个临时工,又不是党员,不适合在党史办长期工作。当时市志办莫根远主任,黄家蕃副主任赏识他的才华。把他借用到市志办做编辑工作。因为没有身份,张家老五埋头苦干、兢兢业业,不计得失、以一种水滴石穿的韌劲,在市志办又坚持了若干年。在45岁那年终于感动了“上帝”。当时有位分管市志办的黄菊利副市长,了解了张家老五的历史情况之后,对他从考大学就受到不公平的对待,坚持了25年临时工的经历并肯定了他的工作能力,请示了市有关领导,征得有关部门批准,作为特批转干人员而进入体制内成了国家干部,担任了编辑科科长。</p><p class="ql-block"> 时间到了邓小平改革开放的时代,张家的政治问题得到了平反,令人充满希望。张家老五爱阅读,爱体育,爱文艺,还有非凡的记忆力。张家老五对体育的热爱可以用痴迷来形容他,六十岁前.能把世界田径项目的世界纪录倒背如流,我们经常为世界跳高记录,跳远记录,100米,200米,五千米,一万米世界纪录等争论不休之时,打个电话问他,他能马上给你准确答案,(那时没有百度)他能够把北京奥运会以前的每一届奥运会在那个国家,那座城市举办,一口气背出来。</p><p class="ql-block"> 在北海女子足球鼎盛时期,他追随广西北海籍女子足球队员的比赛足迹写了一篇关于北海女子足球的报告文学,发表在“北海日报”。一九九七年,五十五岁的张家老五加入了远方老年足球队,每逢周六参如比赛,坚持了二十年。还随队参加每年国家足协举办的全国元老杯足球赛。他在退休的日子里过得充实、健康,快乐,我们也经常一起相聚,讨论国事、家事、天下事。享受文学、艺术、音乐.体育带给我们的快乐。回顾历史带给家庭及个人的苦难最后都因为改革开放后国家的发展,人民生活的提高,还有国家最后还接纳了他而释怀。</p><p class="ql-block"> 张家老五退休后有一个每天必去的地方,是小区里由一位老同志开办的一间免费茶坊。每天十几位退休的干部都相聚在那里,天下大事,家常里短,八卦奇闻,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释,无丝竹之乱耳,无版牍之劳形。无桃花源之胜景,却有"陋室铭"之情怀。吾偶尔亦造访茶坊,共享抖落征尘、马放南山退休人之快乐。此期间张家老五受市交通局、住建局之邀参加编辑了上千万字的《市交通志》、《市建设志》。也是这段时间,小区的茶坊主人搬走了。那个温㿦的小屋没有了,充满友爱情义的每天聚会的氛围消散了。张家老五像一只离群的孤雁每天除了呆在家里,就自己一个人在长青公园散步。几年后就听说他的记忆力衰退了。</p><p class="ql-block"> 有一天我到长青公园拍几张照片为我写长青公园的文章配图,在公园的弯弯小径上遇见了张大哥,只他快步走过来与我握手,高兴得像个孩子,眼睛发光,满脸笑容。当我提出叫他陪我拍几张照片时,他却说,我要去那边唱歌。我心在颤抖,我确认他严重失忆了,几十年来像亲人一样无所不谈的大哥,就这样与我在公园邂逅而转身离去,看着他的背影,我内心涌上一阵无可名状的惆怅。</p><p class="ql-block"> 六十四年的这段漫长的岁月,对于张家老五,他想不起来了,而我却刻骨铭心地去挖掘那些岁月的过往。每个点滴都在我的笔下变成美好的记忆,每个历史节点都是这六十四年长河中的一朵朵浪花。但愿记忆永恒。</p><p class="ql-block"> 偶尔想见张大哥我会去长青公园,见到他时我已成了陌生人了,他却笑容依旧,他会唱响几十年前他教我唱的苏联歌曲:小路、喀秋莎、红莓花儿开…。我有点心酸,却又感到慰藉,因为我感觉张大哥还是自由地生活在自己快乐的天地里,延续着生命。</p><p class="ql-block">完稿于北海</p><p class="ql-block"> 海夫</p><p class="ql-block">2025.11.17.</p><p class="ql-block">照片由张家老六九江提供</p><p class="ql-block">作者与张家老五在长青公园合照</p> <p class="ql-block">作者两父子同张家老五合照</p> <p class="ql-block">五十五岁张家老五参加远方足球队</p> <p class="ql-block">张家夫妇和九个儿女</p> <p class="ql-block">张氏家族</p> <p class="ql-block">张家老大,老四,老五,老六</p> <p class="ql-block">张家老五,老六</p> <p class="ql-block">高中毕业的张家老五</p> <p class="ql-block">张家老五,老六</p> <p class="ql-block">张家老五老六和青岛田先生</p> <p class="ql-block">张大哥在北海同天津老表相聚。</p> <p class="ql-block">北海远方元老队欢迎中国足协年维泗,韩重德前辈</p> <p class="ql-block">张家老五春游红树林</p> <p class="ql-block">张大哥评为离退休先进干部</p> <p class="ql-block">参加全国足球赛留影</p> <p class="ql-block">东一巷二号大院邻居聚会</p> <p class="ql-block">张大哥的儿子张安安为父亲作的歌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