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兰簪下 银铃照路

耕耘者

<p class="ql-block">1980年9月1日的晨雾还没散尽,蝉蜕静静趴在老旧的窗棂上,投下琥珀色的细碎影子,像是被时光浸透的蜜蜡。我蹲在教室后窗根下,指尖轻点青砖缝里忙碌的蚂蚁——它们正扛着夏末最后的草籽匆匆回巢。忽然,一阵清甜的玉兰香飘来,混着砖缝里泥土的湿润气息,轻轻搔着鼻尖。</p><p class="ql-block">抬头时,一抹蓝底碎花白菊的裙摆刚掠过窗台,青苔斑驳的砖沿被蹭得发亮。她发间别的白玉兰随着俯身的动作轻轻摇曳,一朵正好落进我兜里的玻璃瓶——那是我攒了半个夏天的蝉蜕,还沾着晨露。“小昆虫学家在研究什么呀?”她趴在窗台上笑问,声音柔软,腕间的银镯碰在青砖上,叮当作响,像是串起了细碎的晨光。我慌得猛地起身,后脑勺“咚”地撞上窗台晾着的蓖麻籽,黑珍珠般的籽粒滚了一地,最后都落进她摊开的掌心。那手掌带着粉笔灰的干涩和墨水的清苦,掌纹交错,宛如一幅未完成的星图,藏着说不尽的故事。</p><p class="ql-block">跟着她走进教室,阳光从屋顶的亮瓦漏下,粉笔灰在光柱中轻盈旋舞。她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名字,长辫划过肩头,甩出一道墨色的弧线,发梢的银铃在“盛”字最后一笔落定时,恰好“叮”的一声静止。这个画面后来常入我梦:铃铛悬在“茂”字的提勾上,像一颗沾了晨露的玉珠,将落未落。听她自我介绍,才知道这是刚从杭州富阳调来的盛老师,成了我们初三的班主任兼数学老师。</p><p class="ql-block">午后的办公室飘着茉莉茶香,她的搪瓷缸里,几朵茉莉在茶水中沉浮,热气裹着花香,温暖了微凉的空气。她剥开一颗印着红双喜的水果糖,琥珀色的糖球滚进我掌心——那天我爬树掏鸟窝摔破了手,结痂的伤口还泛着红。“会背《山居秋暝》吗?”她突然问。我愣了愣,小声背诵,当背到“莲动下渔舟”时,她手中的钢笔在备课本上洇开一朵墨花:“你小学苏老师教的?”我惊讶地睁大眼睛,她怎么会知道。暮色漫过窗台时,她发间的玉兰香与记忆中苏老师的栀子香缠绕在一起,在秋光里轻轻荡漾。我瞥见她教案本里夹着一张泛黄的照片,边角卷曲,穿军装的青年身姿挺拔,眉眼含笑,身旁扎麻花辫的姑娘脸颊绯红,二人并肩站在烟雨朦胧的西湖边,湖面的涟漪仿佛藏着永远说不尽的青春心事。</p> <p class="ql-block">校运会前夜,教师宿舍的灯光亮如白昼。我们几个男生扒着窗缝偷看,只见盛老师踩着缝纫机,踏板起落如蝶,靛蓝的布料在她手中翻飞,嘴里轻哼着《茉莉花》,鬓角的汗珠滴在布料上,绽开一朵朵深色的小花。凌晨三点,她开门透气,我们慌忙躲到柱子后,却听见她带笑的呼唤:“小特务们,进来试试新战袍。”后来夺冠时,我看见她躲在梧桐树后抹眼泪,追过去时,她正用手绢给我擦拭奖牌上的汗水:“当年我带的第一个班,连像样的接力棒都买不起……”风掠过树梢,把她未说完的话裹进蝉鸣里,涩涩的,却又暖暖的。</p><p class="ql-block">那年深秋,她剪下辫梢的银铃,系在我书包上:“以后听见铃声,就当老师在你身边。”冬至前的几何课飘着细雪,教室里冷得人直跺脚。盛老师突然解开发绳,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倾泻:“今天教圆锥侧面积。”她把长发拧成螺旋状,发梢沾着的粉笔灰在黑板上画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后排的阿强憋着笑举手:“老师,能摸摸您的‘圆锥’吗?”满堂哄笑中,她竟真的走到阿强桌前,把发辫轻轻搭在课桌上:“测量要准,计算要细,摸一摸才好记住形状呀。”阿强的脸涨得通红,攥着卷尺的手微微发抖,粉笔灰随着他的动作簌簌落在草稿纸上。那天我们不仅记住了圆锥侧面积公式,更记住了青丝扫过纸页的沙沙声,和教导主任路过窗口时,差点摔掉眼镜的惊讶模样。</p><p class="ql-block">惊蛰那天,她抱着裹棉被的蚕匾走进教室:“今日加一节生物课。”蚕宝宝啃食桑叶的沙沙声里,她教我们唱《陌上桑》,调子软绵,如江南的春雨。当第一枚雪白的蚕茧结成时,她把我的作文《春蚕》谱成了越剧小调,晨读时分,女生们梳头用的红头绳,全换成了我们自己缫的蚕丝发带,亮晶晶的,映着朝阳。梅雨季的黄昏,我在教室角落捡到她遗忘的油纸伞,竹骨上刻着蝇头小楷:“赠小军,1972年夏。”伞面补丁叠着补丁,却仍倔强如一朵雨中荷。那晚我找出红墨水,在破损处描了支并蒂莲,后来每逢雨天,这把伞总会“恰巧”出现在我的课桌下,伞沿滴落的雨水,把莲纹晕得愈发温柔。</p><p class="ql-block">变故发生在一个飘着细雨的教师例会。盛老师抱着淋湿的蚕匾迈进会议室时,教导主任的搪瓷茶缸在桌上磕出闷响:“某些同志要注意影响!”墙上的“先进班级”锦旗被穿堂风掀起一角,金漆剥落的痕迹如一道疤痕。“带学生养蚕能提高升学率?”教数学的王老师推了推眼镜,从镜片上沿投来冷峻的目光,“我们班已经在做《黄冈密卷》第三轮复习了。”他特意把“密卷”二字咬得很重,教案本里滑出一张油印的“重点班进度表”,晃得人眼疼。盛老师把湿发别到耳后,发梢滴落的水珠在会议记录上洇开:“孩子们需要看见知识如何破茧成蝶,就像蚕宝宝那样……”话音未落就被冷笑打断,教英语的张老师摆弄着新买的上海牌手表:“别是某些人自己想当蝴蝶,不安分教书吧?”窗外的玉兰花被雨水打落几瓣,飘进窗内,落在蚕匾上。我看见她攥着蚕匾的手指关节发白,腕上那根用优胜奖状红绸带编的头绳,突然“啪”地崩断,红丝飘落在湿漉漉的纸页上,像一滴不肯认输的血。</p> <p class="ql-block">四月全县模拟考成绩张榜那天,盛老师被叫进校长室。我们在走廊罚站,听见校长的声音穿过门缝,如冰雹般砸来:“家长投诉你带学生疯跑疯玩!看看人家重点班的平均分,你这是在误人子弟!”玻璃窗上的冰花渐渐融化,水珠顺流而下,像是在哭泣。盛老师出来时,怀里抱着被退回的“教改方案”,封皮上画的墨竹被水渍晕成了泪痕。她蹲下身子,帮我系好散开的鞋带,我瞥见她衣领下藏着的膏药,边缘粘着一根银白的发丝——那是她连日熬夜改作业、缝队服熬出来的。那天傍晚,我们在器材室找到她,旧地球仪转动的吱呀声里,她哼着《红莓花儿开》,把被雨水泡烂的蚕匾拆成篾条,月光从气窗漏进来,给篾条上的蚕茧标本镀上银边,像一串蒙尘的珍珠。</p><p class="ql-block">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的日子,我感冒发烧,蹲在漏风的柴房里熬药。忽然看见雪地上蜿蜒着一串灯笼果似的光点,走近才发现,是盛老师提着防风煤油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来,灯罩里扑闪的火苗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小病号还开小灶呢。”她变戏法似的从棉袄里掏出保温桶,酒酿丸子的热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甜香瞬间驱散了药味。我啜着甜汤,看她在煤油灯下批改作文,辫梢的银铃随着书写的节奏轻轻晃动,在《我的老师》那篇作文本上,落下星星点点的批注,每个字都暖乎乎的。</p><p class="ql-block">春分那天,我在课桌里摸到个牛皮纸包,里面是本《青春之歌》,扉页粘着几朵干枯的桂花,页边挤满了铅笔批注:“真正的青春在灵魂,不在年龄。”后来才知道,这是禁书,她连夜坐渡船去县城图书馆抄来,摆渡人说,那个簪着白玉兰的姑娘,在晨雾里呵着冻红的手,抄得格外认真。最难忘那个停电的晚自习,她端来插着蜡烛的搪瓷盆,让我们把烛泪收集起来做诗词签:“背会《岳阳楼记》的,奖励一颗大白兔奶糖。”烛光里,她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上,我偷偷将滴落的烛泪捏成小小的玉兰花,至今仍藏在字典里,带着淡淡的蜡香和时光的温度。</p><p class="ql-block">清明雨沾湿了测绘图纸,盛老师带我们去江滩测量老渡槽。麻绳被雨水泡得发胀,她把长辫盘成发髻,发簪竟是根磨亮的圆规:“当年建这渡槽,用了三百担糯米灰浆,就像你们解几何题,差一分毫都不行。”我们趴在潮湿的岩石上画图,看她在雨幕中拉测量绳,绯红裙裾掠过鹅卵石,发髻散落几缕青丝,恰似烟雨中的写意垂柳。归途遇上塌方,她立刻把我们护在身后,自己踩着松动的碎石探路,裤脚沾满泥浆。那晚我梦见她变成了衔石填海的精卫,发间的白玉兰化作片片白羽,在风雨中飞翔。</p><p class="ql-block">付出终究有了回报。五月的模拟考,我们班冲进全县第三;最后一次模拟考,直接登上榜首。那年中考,全校有四名学生考上了最好的衢州二中,全部出自我们班,而我是第一名。</p> <p class="ql-block">1984年7月,蝉鸣撕开裂帛般的暮色,我攥着浙江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一路狂奔冲进盛老师家。她正对着镜子盘辫子,梳妆匣里躺着一把老剪刀,刃口泛着幽蓝的光,像条蛰伏的银蛇。她欣喜地接过通知书,看到“浙江师范大学”几个字时,却疑惑地看着我:“你不是立志要当一名记者么?”“我想当一名像您一样的老师。”我轻声说。她握着发髻的手突然一颤,发髻应声散落,及腰的粗长辫子垂落的刹那,我恍惚看见四年前那个穿碎花裙的姑娘,从时光深处缓缓走来。</p><p class="ql-block">她的手指在发丝间穿梭,突然顿住:“记得你母亲剪辫祈福的事么?”我怔怔点头——小学升初中考前,由于移民搬迁,我断断续续只读了三年小学,妈妈担心我考不上重点初中,特意去求了“大仙”,“大仙”告诉她,只要妈妈在我考前剪下辫子焚烧祭拜,定能保我高中。剪刀“咔嚓”一声咬断发丝,江风突然撞开木窗,一缕青丝拂过我鼻尖,带着紫云英的淡香、粉笔的涩味,还有她发间常年不散的玉兰气息。盛老师将沉甸甸的辫子放进我颤抖的掌心,发梢的银铃叮咚作响,像是在诉说着二十多年的岁月。我望着她耳后参差的碎发,那些被剪刀裁去的年华,突然化作喉间的热流:“盛老师,您这是……”“你马上要去上大学了,老师没什么可送你的,这辫子陪了我二十多年,带着它,就像老师时刻在你身边。”她抚摸着我的脸,声音温柔如春雨。</p><p class="ql-block">“盛……妈妈!”我再也忍不住,紧紧搂住她哭出声。窗外的蝉鸣突然静了,只有银铃在暮色中轻颤。她整个人像是凝成了雕像,剪刀“当啷”一声跌在青砖地上。碎发被穿堂风卷起,像一群惊飞的玉兰蝶。良久,她忽然用沾着发屑的手捧住我的脸,睫毛上坠着的泪珠,像两颗将落未落的星子:“再叫一声。”“妈妈!”这次的声音清亮,像当年她教我们唱的《茉莉花》。她突然把我搂进怀里,我听见两颗心隔着发丝跳动,她的眼泪渗进我的衣领,烫得像一道蜿蜒的银河。</p><p class="ql-block">辫子用蓝印花布裹着,放进檀木盒时,掉出一张粉色卡片。上面抄着裴多菲的诗句,墨迹被泪水晕开:“我愿意是急流……”背面是她新添的小楷,字迹娟秀:“赠小飞,愿你也成为别人的灯。”</p> <p class="ql-block">今年3月20日,玉兰缀满枝头的清晨,80岁生日的盛妈妈仍簪着当年那支白玉兰。我打开40年前的檀木盒,她青筋蜿蜒的手指突然有了生气,轻轻摩挲着依然泛着褐色亮光的发辫,像是在抚摸珍贵的宝物。“40年了,你居然还保存着,那年补课……”她忽然孩子气地撇嘴,“你总把我的簪花偷换成狗尾草,还以为我不知道。”我们数着辫梢的银铃,发现少了一颗。“在这儿呢。”她颤巍巍解开衣领,红绳系着的铃铛紧贴着心口跳动,铜绿间仍能看清“平安”二字。当年我去上大学,她到火车站送我,在月台追着火车挥手,铃铛就是那时掉进了铁轨路基,后来车站工作人员帮忙捡了上来,一直被她贴身戴着。</p><p class="ql-block">夕阳将江水染作金绸时,她突然哼起了《采茶谣》。我跟着轻和,惊觉自己的走调处,竟与她当年一模一样。晚风掠过她稀疏的白发,我取下珍藏多年的玉兰簪,想为她戴上,却见她从枕下摸出个铁皮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四十张水果糖纸,每张糖纸都被抚得平平整整,没有一丝褶皱。</p><p class="ql-block">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前,她让我坐下,把我的白发与她的银丝编成了同心结。我忽然哽咽:“盛妈妈,我辜负了您的期望,当了6年老师就做了逃兵。”她的手指蓦地收紧,同心结在暮色中轻轻摇晃。“怎么会呢?”她指向窗外灯火通明的学校,“那年柯城学校布局调整,是你顶着压力保留老校舍,改建成了研学基地;农民工子弟入学难,是你带着人跑遍十五个乡镇,落实新政;还有职称评审量化考核、一校两区教学模式……”月光爬上她颈间的银铃,我才发现铃铛里竟藏着一张小纸条:“2005年9月,柯城成为省教育强区……”她的指尖抚过那些发黄的字迹,眼里闪着光:“你当教育局长这十年,我收集了三百六十五份剪报,每一件事都记着。妈妈为你骄傲。”</p><p class="ql-block">江风穿堂而过,铁皮盒里的糖纸沙沙作响。四十年前她给我的第一颗水果糖纸,如今正贴在教育局荣誉墙的相框背面——那是张泛黄的班级合影,穿碎花裙的年轻老师搂着矮半头的男孩,他们的发丝在风中缠绕,像无数个未写完的省略号,延伸着跨越半世纪的师恩与亲情。而那支玉兰簪、一串银铃、一缕青丝,早已化作照亮我人生的光,温暖而坚定,从未熄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