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平伙

爵武

晚饭后，跟爱人去沿河遛弯，接到挚友阿杜打来电话，说是在老家订了条土狗，打算在小雪节气那天，邀我们这几个牌友一起回天宝聚聚。

阿杜的一通电话，瞬间让我忆起三十多年前，在老家天宝打平伙吃狗肉的快乐时光。

听到吃，打破壁。一句挂在嘴边的自嘲，就是天宝人打平伙不挑时辰日子的完美注脚。清明接谷雨，一季春茶下来就是十几二十天，看着让茶汁染得黢黑的十指，乡人的心思却已飞到了门外。早饭刚出锅，忙着㧟出一碗去村头赶饭场，边嚼边扯闲谝，一海碗碱水粑下肚，晚上打平伙的地点、人员、伙食也就愉快地敲定。

五荒六月，青黄不接，田里的农活无休无止，村里汉子们的嘴里早淡出了鸟味。好在乡下多的是溪涧沟渠，趁一个昼时，几条汉子截断水流，戽出一篓鱼虾鳖蟹留着晚上过嘴瘾。留两个没赶上出力戽水的正好，晚上的白酒和一应厨下活计由他们负责，“三花”“大曲”随便，红堂堂满当当一大盆地道河鲜，保准在场的每一个都要吃得嘴滑面热，过足老瘾。

秋风起，草木黄，野兔山鸡膘正壮。禁枪令和野生动物保护法出台前的天宝，各村都有那么几个喜欢玩铳的乡民。借着秋收护粮的由头，三五个约上，戴起头灯，带足火药，沿着田畈山脚转转，几声铳响，总有收获。“打死狐狸不过夜”，乡谚最是通俗直白。野兔剥皮，山鸡褪毛，大块斩切，菜籽油炝锅后红烧炖煮，一屋异香引得全村的土狗吠到天亮。

朔冬至，寒意长。忙了整年的农活总算告一段落，闲下来的乡人就又开始惦记起另一桩冬季食事，打平伙吃狗肉终于在各个村堂喧然开场。

狗肉滚三滚，神仙站不稳。面对最中意的一味食材，素常打平伙从不挑时辰的天宝人，在吃狗肉这件事上却是颇有几分讲究。

想吃狗肉了，先找个约伙人是关键，须是平日里喜欢交朋结友，能言会道说话有分量，又有“观格”（天宝方言，指做事讲章法、会划算）的人，才能约齐一桌投机又有趣的平伙。有约伙人挑头，访土狗、挑厨子、定位置、备作料、买酒水，一应琐碎杂事自会安排的平平整整。

好吃食离不开好厨子，四里八乡谁会弄鱼，谁擅长弄野味，哪个狗肉炖的好，约伙人心里早就有数。约上靠谱的弄狗肉好手，两人按“一黄二白三花四黑”的标准开始挨村选狗。看中了谁家的一年生土黄公狗，递烟谈闲谝，一番言语交涉，议好价付完定金，只等隔日来取。

日子到，厨子带帮手上门，引狗、打狗、放血除膻一气呵成。打平伙的地方早已烧开滚水，支起烤架。狗送到，褪毛、上架、点稻草烘灼，没一个多余动作，娴熟的很。看狗皮渐灼渐黄，直至皲裂爆油，下架清洗，卸头、去足、开膛，身子一劈两半，斩作棋子大小。心肝肠肚暂且归置一旁，这类东西未经火燎，腥膻气冲的很。可它又是煎炒烹炸的顶好食材，能不能把这腥膻味煞净，做成鲜嫩可口的下酒小菜，这才是约伙人看中的真能耐。

这边狗肉狗肠刚刚处理干净，厨房里打下手的也把葱姜辣、萝卜之类的配料配菜准备停当。

土灶大锅烧起，汆水、爆姜、倒入肉块煸炒、淋白酒去膻，看厨子大勺挥舞，一套组合动作行云流水。

厨子弄的是天宝招牌菜——萝卜炆狗肉，入冬的萝卜作为配菜，切成块后更显脆白嫩甜。滋滋声中，锅里的狗肉早被爆出满屋香气，下萝卜块，翻炒，搁酱油，注开水，听锅中咕嘟咕嘟一片。厨子总算停下手中动作，盖上锅盖，接过约伙人递来的一根烟，美美吸上一口：“大灶硬柴，让它咕嘟半个钟头。”

时辰到，揭锅。一蓬水雾喷薄而出，满鼻满口都是萝卜炆狗肉特有的香气，绝对不带哪怕一丝丝膻味。“还没放盐嘞！”，厨子打掉帮工伸出的筷子，撒盐、搁酱油、放辣椒壳，又是一通乾坤翻炒，肉汁收得恰到好处。

堂前八仙桌上，碗筷早已摆好，就等狗肉出锅。肉一到，先尝一块，呲牙豁嘴，吸哈有声：“嚯！滚烫！喷香！”，再夹一块萝卜，莹润如玉，香滑绵软，清润回甜。

按打平伙规矩，厨子不上桌，酒瓶不能开。这边猛吃了几块狗肉，就又开始馋起酒来：“快点弄哦，随便炒个狗肠就行了。”“就等你弄好狗肠来开酒嘞”。也是，在天宝，谁都晓得“宁抛爹娘，不舍狗肠”这句老话，可只有吃过爆炒狗肠的老饕们，才会从那股子无法言喻的嫩劲、醇鲜上，真正体会到什么叫作一口入魂。

嗨，就怪阿杜这通电话，怎么就勾起了我埋了三十多年的惦念。再一看日历，嗨，真好！后天不就是小雪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