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内科医生扬眉吐气的食管狭窄患儿

仇学明

　　没有当成外科医生，是我这辈子职业生涯最大的遗憾。医院是一个救死扶伤起死回生的场所，而手术室无疑是这个场所最神秘最神圣的殿堂，里面的那盏无影灯闪烁着生命的光辉，是生命的灯塔。在无影灯下聚精会神做手术的医生，是我心目中最崇高最伟岸的身躯。从我考上第三军医大学那天起，我就梦想在无影灯下打开生命之门探索生命的奥秘。

如果医学有神秘的殿堂

那殿堂便是非请莫入的手术室

如果医院有神圣的灯塔

那灯塔便是手术室的无影灯

如果躯体有奥妙的生命之门

那门便是柳叶刀切开的口子

　　我有一双修长而又灵巧的手，我对我的形象从来不自信，但我很喜欢我的手，这双手被很多人夸过。我中学同学说我这双手应该去弹钢琴。同学们都不会弹钢琴，也不知道弹钢琴需要什么样的手，但是他们认为我这双手不当艺术家就可惜了。我大学同学说我这双手天生就是拿手术刀的。的确，我这双手拿起手术刀来真可谓是游刃有余。大学实习的那一年，我在普外科只实习一个月，却做了20几台阑尾切除手术，开始几台是带教老师带着做开的，后面的十几台都是我主刀。我的带教老师表扬我说：“你可以带徒弟开阑尾了。”

　　我多么向往当一名外科医生啊！我多么渴望在神秘的殿堂里，在神圣的灯塔下，用那把亮闪闪的柳叶刀切开奥妙无穷的生命之门啊！然而，人生总是不如意的时候多，大学毕业后，我最终分配到解放军第八二医院，在我轮转的时候，有消息说我可能被定到儿科，儿科缺人，而我向往的外科已经人才济济了。我的轮转安排是先内科再儿科，最后才是外科。为了逃避当儿科医生，我没有去儿科轮转，默默地潜伏在内科。我的潜伏很成功，让人误以为我是土生土长的内科医生，从而没人惦记我。我成功地逃了避儿科，然而也遗憾地错过了外科，最后当上了一名我不太情愿当的消化内科医生。虽然我的消化内科医生当得也算成功，获得过一些拿得出手的科技进步奖和医疗成果奖，也受邀去过包括北京上海天津等地在内的全国各地大医院会诊过，我当外科医生说不定还不能取得这样的成绩，但是，我依然对外科医生一直有高山仰止的仰慕之情。我一生都在仰慕外科医生，每每提到外科医生，我的内心就不平衡，就充满了深深的遗憾和淡淡的惆怅。直到我的医疗生涯行将结束之际，遇到了莱莱小朋友，她的到来让我不平衡的心态多少找回了一点平衡。

　　莱莱，河南驻马店人，2023年8月14日出生。

“刚生下来就呛咳，医生说是呛了一点羊水，然后，就在产房里面用吸痰管给她吸了吸，拍了拍，稍微好了一点，但感觉她有一点不对。后来就给她喂水，一喂就呛，一喂就呛。然后，我们那个产科医生还说没事，说观察一下，可能还是有羊水。然后又给她去吸嘛，吸完之后发现有血什么的，还是感觉不对，就是再喂完水之后还呛。还是一个护士说小孩看着情况不对，建议我们送儿科看一下。送儿科之后，那边的话就是拍片说是有肺炎，后面又下一个胃管，发现下不下去。然后就怀疑说是食道闭锁，因为我们当地没有仪器，检查不出来。后面就联系郑州，第二天救护车过来就直接把她拉走了。”莱莱妈妈说。

“当时我们上抖音搜索、咨询，有人建议我们去上海做手术，但孩子一生下来鼻子、嘴唇都是青紫的，去不了那么远。”莱莱爸爸说。

　　莱莱到郑州后，不仅查出食管闭锁，还查出患有先天性心脏病，有房间隔缺损，室间隔缺损，动脉导管未闭。

“当时的话，那个医生问救还是不救？让家长做选择。”莱莱妈妈说。

对莱莱家人来说，这是一个巨大的打击，整个大家庭满心欢喜迎来一个新生命，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要面临救与不救的生死选择。莱莱不但食管闭锁，还有先天性心脏病，而且心脏还不是一处有毛病，是3处有毛病。救不救？为什么不救？

“医生的意思是后续情况不一定是什么样子的，有可能人财两空，也有可能就是后续治疗不知道要多少年。意思让我们家长做好心理准备，可能要花个百十万，也有可能不知道具体多少钱。意思是这个病很困难。”莱莱妈妈说。

人财两空就不救了吗？后续情况不知道要治疗多少年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就不救了吗？如果不救，莱莱一家没有上百万的经济损失，如果不救，莱莱爸爸妈妈便没有旷日持久的精神折磨，如果不救，莱莱爸爸妈妈可以重新生一个健康的孩子。不救，他们只是暂时的痛苦，救，他们可能面临长期的磨难。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

　　“那肯定得救呀，对不对？然后我们就跟医生说，肯定要治呀！”莱莱妈妈说。莱莱爸爸妈妈没有犹豫，坚决选择救治。生命和感情不是数学题，而是一个不计代价的必选题。

2023年8月19号，出生5天的莱莱接受了第一次大手术。医生经过评估后，决定先做食管闭锁手术。

“食道手术也很凶险。手术不久，医生从手术室出来说食管接不上，我们是食管闭锁3a型，意思是闭锁两端的距离太长了，间隔3厘米，食管接不上。而且的话，他那个肺不好，好像肺什么压一直往下掉。医生的意思是先试着接一接，如果实在接不好，就考虑那个胃造瘘。但是考虑胃造瘘的话，他还需要三四个小时，小孩太小，可能扛不了那么久。他们能做的就是不让小孩在手术台上那个啥，就是留一口气回病房。”莱莱妈妈说。

莱莱家长顿时六神无主，莱莱进手术室之前，他们已经做好了各种思想准备，但心里一直在默默祈祷，强烈期待一个理想的结果。见到医生就从手术室出来，他们的心一下就悬起来了。手术时间不长，医生出来不是好事，果然，医生的话如晴天霹雳，震得他们心惊胆颤。

“然后医生就进去尝试接。最后，医生出来说食管接上了。当时我们家人听到这些都哭了。”莱莱妈妈说。

眼泪是情感最真最深最纯的表达，大喜大悲的时候眼泪都会情不自禁落下来。莱莱家人大悲转大喜，喜极而泣的眼泪止都止不住。然而，喜悦的泪水还没有擦干，莱莱家人的心情又急转直下。

　　“手术后整个人都肿得厉害，就像换了个人似的。肺炎也很严重，医生说很大一片区域都实变了，呼吸机一直撤不下来。 ICU 里面的医生说她3凹征很明显。”莱莱妈妈说。

所谓3凹征就是吸气的时候，锁骨上窝、胸骨上窝、肋间隙都凹陷，是呼吸困难的极端表现。上了呼吸机还有3凹征，表明莱莱的肺实变加上先天性心脏病的缺氧情况极其严重。

术后没几天，更大的打击接踵而来，莱莱做食管造影检查，提示吻合口狭窄，一周后再复查，还是狭窄，吻合口只有3mm。这个打击非同小可，之前，医生问家属救不救，说可能后续情况治疗不知道要多少年，不知道要花多少钱，让家长做好心理准备。医生所说的后续情况指的就是吻合口狭窄的治疗。医疗过程中，患者抢救的结果不只有抢救成功和抢救失败（人财两空）两种情况，还有一种就是出现久治难愈的并发症或后遗症。而莱莱不幸被医生严重，出现了被称为世界难题的吻合口狭窄。事到如今，莱莱爸爸妈妈只能继续扛下去。吻合口狭窄再难，也是后续情况，而莱莱眼前最要紧还是肺房间隔缺损、室间隔缺损及动脉导管未闭和肺炎。

“医生说心脏手术还是要做的，孩子缺氧很严重。”莱莱妈妈说。

　　心脏是生命的发动机，主要作用是维持血液循环。血液循环分体循环和肺循环两种。肺循环是心脏将全身回流的静脉血排到肺动脉，在肺里进行氧气和二氧化碳交换变成动脉血，然后再回到心脏。体循环是心脏将肺回流的动脉血排到主动脉流向全身供全身组织利用。房间隔缺损，室间隔缺损和动脉导管未闭，任何一种情况都会这打乱血液循环途径，导致部分肺部回流的血液重复进行肺循环不进入体循环为组织供氧，或部分全身回流的静脉血未经肺循环又进入体循环，同样不能为组织供氧。都会导致组织缺氧。莱莱3种情况都有，全身缺氧情况就更严重了。人是绝对离不开空气（主要是氧气）、水和食物的，而缺氧比缺水缺食物更可怕。完全缺氧十几分钟想起死回生就难了。莱莱虽然不是完全缺氧，但缺氧非常严重，难以维持正常生命活动。

2023年9月11号，距食管闭锁手术22天后，莱莱又做了第二次大手术——房间隔缺损修补术+室间隔缺损修补术+动脉导管结扎术。手术非常顺利，也非常成功。医生一刀下去，房间隔、室间隔都修补好了，动脉导管也结扎了。莱莱的缺氧状况得到立竿见影的改善。

您看，这就是外科医生的潇洒从容！这就是外科医生的干脆利落！手起刀落之间，莱莱就有了一颗坚强的心！

我羡慕所有的外科医生，更羡慕心胸外科医生。心脏是生命的象征，心脏不跳了，生命也就终止了。能在心脏上动刀子的医生，就是在生命塔尖上舞蹈的艺术家。

　　莱莱出生不到一个月，先天性疾病就被外科医生解决了，闭锁的食管接上了，缺损的房间隔、室间隔修补好了，未闭的动脉导管结扎了。没有什么可以手术治疗的先天性疾病是外科医生一刀解决不了的，如果有，就再来一刀，就像莱莱一样。莱莱现在就面临一个后天的疾病了，就是食管闭锁术后吻合口狭窄。

莱莱做第一次做食管造影发现吻合口狭窄后，莱莱爸爸就在网上查找相关信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原来食管狭窄的后续治疗不知道要多长时间，要花多少钱，不是郑州一个医生的一家之言，而是整个医疗界有共识的世界难题。他加入了一些病友群，知道这个病真的很难治疗，北京、上海等的医院治疗效果也不理想，群里的许多食管狭窄患者经历了太多艰难困苦，他们的就医经历太曲折漫长。花了几年、十几年时间，辗转了几家、十几家医院，花了几十万、上百万看不好的患者大有人在。他们这才明白当初医生问他们救不救莱莱绝不是危言耸听。

　　莱莱爸爸在网上联系到了佳睿妈妈，佳睿也是一个食管闭锁术后吻合口狭窄的患儿，在南京没治好，在我们这里治愈了（见我的美篇《十万火急！先天性食管狭窄患儿在家窒息》）。佳睿妈妈建议莱莱爸爸找我。2023年9月12号，莱莱做完心脏手术的第二天，莱莱爸爸就加我微信。我告诉莱莱爸爸，像莱莱这种食管闭锁术后吻合口狭窄的患儿在我们这里不算什么世界难题了，来我们这里治疗的不是已经治好了，就是在治好的路上。我们这里唯一的问题是要排队。莱莱爸爸说他们不着急，医生说莱莱没有满月就经历了两次大手术，需要好好调养一下。莱莱就一边插胃管调养一边排队等候治疗。

2023年11月18号，莱莱爸爸说莱莱打喷嚏把胃管打掉了，他们准备先去郑州做扩张治疗。

2024年3月9号，我通知莱莱可以来我们医院治疗了。莱莱爸爸说莱莱患肺炎，正准备去郑州治疗，说等肺炎好了再联系我。

　　再联系是已经是半年后了。2024年9月20号，莱莱爸爸说莱莱在郑州一直在做扩张治疗，但效果不好，想在我们这里重新排队。2024年12月7号，莱莱终于来到我院。和其他许许多多在北京上海等全国治不好的患者一样，莱莱一来我们医院就有明显的疗效，而且疗效一次比一次好，吃饭问题很快就得到解决。接下来的治疗主要是巩固疗效，防止回缩复发。莱莱爸爸妈妈看到了希望，并相信莱莱一定能治好，他们觉得当初坚持救莱莱的决定非常正确。

治疗食管狭窄，我一直不觉得困难。从我当消化内科医生那天开始，就跟食管狭窄打交道。我一直“看不上”这个疾病，因为这个病不影响生命，也没有躯体上的痛苦，只是对生活质量有些影响而已。食管只是一个营养通道，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大用，完全切除都可以，远没有大脑、心脏、肝脏、肾脏和肺等器官重要。食管狭窄虽然影响营养的正常摄入，但营养问题可以另辟通道解决，比如插胃管，做胃造瘘以及结肠代食管术等。总之，食管狭窄一不要命，二不痛苦，我“看不上”。我“看得上”的是消化道出血、急性胰腺炎、肝性脑病等严重威胁患者生命和给患者带来巨大痛苦的疾病。我觉得当医生就要让患者起死回生，这样的医生才有价值。

　　直到这几年，我才发现我太小瞧食管狭窄了，它虽然不致命，没有太多躯体痛苦，但是，它严重影响患者的生活，让许多患儿和家长的精神和心理发生崩溃。不少成年患者感觉生不如死，因此产生了轻生的念头。

我当初看不上这个病，是因为我那时看的都是成年人，多数是五六十岁以上的老年人，而且大多都是食管癌或贲门癌引起的食管狭窄，或食管癌及贲门癌术后吻合口狭窄，或食管癌放疗后狭窄，对于他们来说，只要有个营养通道提供营养，活着就好。我给他们做食管狭窄扩张，放食管支架，做胃镜下胃造瘘术，让他们能活下去就好。近几年，我看的多数是几个月、几岁的患儿，有的是先天性食管狭窄，有的是先天性食管闭锁术后吻合口狭窄，有的是误服强酸强碱类物质导致的食管狭窄，这些患儿可不只是有个营养通道活着就好，他们还有长长的一生要渡过。

　　因为这些孩子，我发明了一个词汇——“社会生命”。以前除了生命一个词汇之外，还有一个词汇叫政治生命。现在，我再加一个“社会生命”。我说的社会生命包涵上学、工作、结婚和生孩子这4项内容。以前，我看的病人社会生命已经完成或基本完成，可以活着就好。而我现在看的孩子社会生命还没有开始，如果食管狭窄看不好，他们不只是输在起跑线上，整个社会生命都可能输掉。他们不能上学，不能工作，不能恋爱，不能结婚，没有生孩子的机会。这样的人生，这样的生命还有多大价值？这样的生活还有什么意义？民以食为天，不能吃饭还是小问题吗？特别是当我知道有那么多患者在全国各地的医院治疗好几年、十几年，花了几十万上百万还治不好时，我对食管狭窄就刮目相看了。

　　莱莱是先天性食管闭锁术后吻合口狭窄。吻合口狭窄是我最早接诊治疗的食管狭窄类型。我原来工作的地方是食管癌高发区，不缺食管癌手术后吻合口狭窄的病人，这些吻合口狭窄病人外科医生不管了，就交给我们治疗。那时，我觉得我是拾外科医生的牙慧，人家把要命的食管癌切除了，把不要命的吻合口狭窄扔给我，就像人家吃了肉，给我丢一块骨头似的。我就这么捡了二三十年的骨头，心里实在不平衡，就悔当初没当成外科医生。莱莱一来，我的心态就有所好转了。莱莱不是我院接诊的第一个先天性食管闭锁术后吻合口狭窄，我们这里先天性食管闭锁术后吻合口狭窄的病人很多，以前，我也认为他们是外科医生丢下的骨头。莱莱不同，她不只是食管闭锁，她还有先天性心脏病。我心中至高无上的心胸外科医生都参与手术了，莱莱的食管闭锁手术和心脏手术外科医生都做很漂亮，但莱莱并没有完全康复，一个食管狭窄就把外科医生们难住了。让他们如临大敌，问救不救？说后续治疗不知道要治疗多久，要花多少钱。可是，莱莱来我们这里，不到一年时间，到2025年11月12号，莱莱的治疗暂告一个段落，后续观察病情变化。到这一步，莱莱的食管吻合口狭窄基本得到解决，后续即使有所反弹，再回炉一下就能彻底治愈了，可以说莱莱完全康复了。莱莱在我们这里的总费用不到十万元，报销下来莱莱爸爸妈妈也没花多少钱。莱莱的康复，让我这个“委屈”多年的内科医生扬眉吐气了一回，原来，能开心脏的医生也会被一个小小的食管吻合口狭窄卡住！原来，做大手术的外科医生也不一定能解决小问题。而我虽然不能拿手术刀，也能解开食管吻合口狭窄这个小小的难题。谢谢莱莱让我沾沾自喜一回！祝莱莱日后身体无恙，前途无量！

　　后记：莱莱终于让我这个没当成外科医生的家伙骄傲了一回。请大家原谅我的骄傲，我知道术业有专攻，心胸外科医生重点是治疗心脏，不一定是食管。人家把莱莱的心脏治疗得很好，食管吻合口狭窄可能不是人家的治疗范围。但无论如何，莱莱的食管吻合口狭窄是连心胸外科医生在内的医生都没治好而我治好了，我就不能骄傲一回吗？我这一辈子在外科医生年前什么时候骄傲过？

其实，我的骄傲是没有意义的。外科医生与内科医生只是分工不同，其实并无高低贵贱之分，不同的只是个人愿望而已。我很想当外科医生，而我的许多同学和同事却不愿当外科医生。外科医生内科医生各有各的好，而展望医学发展，我更愿以后没有外科医生，希望有一天医学发展到所有的病都不用开刀，吃几颗药就能好！这美好的愿望可能实现不了，手术治疗的范围可能越来越小，但有些病，药物肯定代替不了手术，比如莱莱的先天性食管闭锁和房间隔缺损、室间隔缺损、动脉导管未闭。那些未来的事就不管了，现在，就让外科医生在医学的汪洋大海上和疾病的狂风巨浪搏斗吧，我欣赏他们英勇的身姿就好。我就老老实实站在食管狭窄这条小沟边，把外科医生们从汪洋大海里捞回来的生命拉上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