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新语的美篇

空山新语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3、光庭先生</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我小时候出生的那栋房子,其靠东边的隔壁,有位姓李的先生,幼时朦胧的印象中,他是我的老师,但如今不记得他究竟教了我什么,只是有一样不曾忘过,我是在他那里开始学写毛笔字的,多年以后,我长大成人,与人谈起幼时的经历,总不免说“我还上过私塾呢”,听的人不免睁大了眼睛:啊,真的呀!</p><p class="ql-block"> 这的确是真的,与我同龄的人,大都没有这般经历。我高中毕业时十七岁。我记不清我是哪年上的小学,只是常听母亲说我不满六岁就上学了,还说是我自己吵着要去上的。“不晓得为么事,这伢就是要上学。”母亲常常这样说。</p><p class="ql-block"> 至于什么原因,我也不清楚,但有一点原因是主要的,就是小孩子的好奇。我觉得公学很大,很气派,有很多的小同学在操场上玩耍;拿着粉笔、夹着讲义的先生很潇洒地在走廊上和教室间穿来穿去。不像家里,房子黑洞洞的;也不像李先生的私塾,那样的狭小,又没有同学。并且,私塾已经被政府取消了。总之,我很向往公学,很羡慕那些拿着粉笔夹着讲义的人。</p><p class="ql-block"> 但我也永远不能将我的这位稀有的私塾老师从记忆中抹去。先生姓李,讳光庭,大家平时称他光庭先生。他平时是穿着长衫的。先生不种地,我见到他经常做的事情就是养蚕。他没有老婆,也没有儿女,年纪大约五十多岁,算得上是丧失劳动能力者,所以被队里定为五保户。后来,记不得是哪年哪月了,有一对从湖南讨饭来的母女经人介绍被他收留,他才有了妻子女儿。他的妻子姓周,名不详。初来的时候,跟人说她姓周。因为把“周”说成了“纠”,本村人觉得好笑,就戏称她“老纠”。她皮肤很白,相貌端正。她的女儿,不知道什么原因,相貌就远不及她,而且还有病。什么病,我也说不清,反正是一种治不好的病,多半是疑难杂症或妇科之类。在农村里,一个年轻的女子,不管有病没病,丑还是不丑,似乎总要找个婆家才是。所以,本村的人总是关心着她,只可惜一般境况的人是不会对一个无根无把的外来女有心的。更何况她长相不受看,又有病,所以眼看就老大了,大家似乎觉得她只能如此了结了。谁知世事变幻,阴差阳错,看起来早有定型的事,偶然也有变数。东方不亮西方亮,道是无晴却有晴。其中缘故,简单实在。李先生虽不是富户,但还有家产,最主要的就是他的房屋和地基;又无儿无女,遂有意招一倒插门女婿,一旦先生百年之后,便有人为他送终;而这女婿自然可以继承这份家业。尽管一般境况的本村人不愿意应下这门亲事,但人海茫茫,必有境况特殊之人,当时这桩好事蹉跎多年,游来荡去,终有竹筒河东头团结大队游氏一家名梧元者,弟兄八个,家境贫寒。虽然智力正常,身体尚好,也能生产做工,只是小时候得了天花,又长了癞头,被村里人唤作梧元麻子。年逾四十,未娶。经热心的婆婆撮合,就按捺不住心性。虽说不是很乐意,但又没有可挑的余地,几番犹豫,几番进退,还是进了李先生家门。总算有了一个完整的家。成就了一门公婆儿媳,上慈下孝。虽有龃龉,但也勉强各遂心愿。只是梧元麻子入赘之后,却总不见他媳妇身体的动静。大家以为因其有病,固然不会有了。没想到两年以后,突然说那女子有了,但不幸的事情也随之而来,那女子因怀孕而猝然病殁。梧元麻子影子也不见,但那房那地那蚕产也因这段姻缘先就固定在了他的名下。先生百年之后,他也就将那家业卖掉了,再不见他到这村里来。</p> <p class="ql-block">  他病殁的媳妇被安葬在桑园的西南角。那儿是一条小路的尽头,大约五百米远近,通到村前那条东西流向的沟渠。渠边有一道土坝,上边搭个简陋的跳板,村民可以在那里担水、洗衣、洗菜。</p><p class="ql-block"> 桑园东北边本是一段没有人家的地方,也是一块坟地,坟包上杂草丛生。夏天的夜晚,萤火虫时隐时现。一条大路把这块坟地同桑园隔开,是村里人必经的路,我夜里最怕走。而这块荒废的坟地原本是属于光庭先生的。它背靠竹筒河,横七竖八地长着癞头包一样的野草荆棘、灌木,更可怕的是它还有几座小坟包。到了我十四岁的时候,父亲要在这里筑台基做新屋了。</p><p class="ql-block"> 我们家原来那间草屋,是个六柱两间,家里有了弟妹以后,父亲想做个八柱三间。原来草屋的旁边就有充裕的地皮,但因其自有主人,所以不能原地扩建。本来嘛,社会主义的制度下,所有的土地都是集体的。谁要是有建房需求,向大队提出申请,批准就可以了。但实际的情形却并非如此。在公开场合,大家都不否认土地是公家的,但私底下仍抱着原有的旧账。谁要是借公家的分配,占了原本属于别人的地皮,暗地里就会遭到众人的鄙夷。一个村里住着的乡亲,低头不见抬头见,你再有理由,占了别家的地,就挺不起腰杆了。我们家据说也有宅基地,但却被学校占用了,公家理所应当为我们家补偿。但棘手之处在于,公家不可能凭空捡块地来,还得在本村里调剂,可是你调剂谁的呢?有地的人就是把地空着,也不想调剂给别人。所以父亲出于无奈,只好选择这块闲置的老坟地了。他和母亲带着我平了坟包,迁走了那些朽烂的不成型的尸骨。然后重新填压平整,夯实成一块八柱三间地基。父亲想的是,不管这块地属于谁,但名义上仍然为公家所有。虽然暗地里有其主,但主人并无后嗣,固然不需要。虽挨近树林,面对荒坟,但毕竟把着村头,也不落单。至于原主人心有不甘,我家里暗中做点补偿。不管怎么说,明里还是集体的土地,只要村里同意,就可付诸实行。而后来村里的变化又证明了父亲的选择是多么的正确,简直称得上是英明!</p><p class="ql-block"> 大约过了一年多的光景,村里在我们家原来做草屋地基的那一片由南向北新修了一条水渠。政府嫌龙湾的老街狭窄局促,把公社机关迁到新渠西岸。原来的老房子已逐渐住不下新增的人口,所以村西头的房屋全部往东迁移。我们家的房屋正好离新渠不远。紧挨着的那片树林全部砍光,变成了姑妈的房屋基地,村支书也成了我家的邻居。而新渠上又修了一座方圆十里都没有的钢筋水泥桥,似乎为这个寻常的村子增加了一道新的风景。</p><p class="ql-block"> 当然,我总是忘不了某个深夜,因为感觉到母亲情绪的低落,我自己也没有睡着。黑暗里听得母亲一声长长的叹息,似乎要把什么东西送给光庭先生,以表示对占用了他老人家的宅基地的酬谢。多年以来我们家在这个村子里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即使是做一间简易的草房,也没有属于自己的地基!不是解放二十年了吗?不是土地归集体所有了吗?不是贫下中农翻身做了主人吗?为什么做一间平房占用了一小块荒芜多年的坟地,经过大队同意之后,还要给解放前的主人酬谢呢?这种我认为不该给的酬谢,父母亲还是毅然决然的给了。因为光庭先生向村里的人嘀咕了些什么,自然就有人把这嘀咕的意思学说给父母了。那意思含含糊糊又隐隐约约:是不是欺负别人家孤老头子无依无靠呀,云云。虽然你有理,但你不能无情。更何况父母亲这么做,还有更深的考虑。这样的酬谢似乎让母亲觉得能把这件事做得更干净,更彻底,更有底气。我们没欺负人,我们也没有白要这块土地!但那个深夜里。我没有听清楚送给光庭先生的东西具体是何物。多年以后,即使是现在我也没有细问其原委。</p><p class="ql-block"> 当一切的一切都如流水逝去之后,我每年春节回家探望故里之时,才深深地感到恍如隔世。当年的桑园不必说,当年的竹筒河不必说,当年的龙湾公社的老街道不必说,都已经难觅踪影,就连当年我参与开挖过的,我离开时还荡着清清涟漪、流水潺潺的新桥下的河渠也已变成了死水干河。</p><p class="ql-block"> 至于我的第一位老师,那一位村子里最后的私塾老师,他已踪影全无。作为老师,他教过我什么,我本就懵懂无知。除了记得他教我写过毛笔字外,还记得有一次他责罚我的情形。他把我按在他的大腿上,脱了我的裤子,露出屁股,拿出荆条,然后大声地嚷着说,快拿盆子来,接血呀——我只记得当时的我的确被他吓着了。我嚎啕大哭,我以为血真的流出来了,装到盆子里了。但不久以后我就明白,那其实是老师吓唬我的。我没有摸到我屁股头的血,甚至连一点点的刺疼都没有感到过。</p> <p class="ql-block">  我的第一位老师也许没有教给我记得起来的知识,他只是给了我一次无法抹去而且总要勾起来的经历和记忆。他常年穿着蓝色的长衫,或者穿着鹅黄的蚕丝缝制成的宽松的、被清风吹得抖抖索索的衬衣与长裤,脚上穿一双青布白底鞋,戴副眼镜,说话慢条斯理。他是一位老师,他是村里不多见的唯一不下地干活的男人。我那时的懵懂自然没能感受到他学问几何,但他是我的老师。他没有儿女,也没有正经妻室,他是一个表面斯文,而内心孤苦的人。他收下了我父母暗中给他的宅基费,他心安理得。他是队里的五保户。他离开了人世,与他相关的,他曾经住过的房子,他曾经拥有的桑园,他曾经养过的蚕,繅过的蚕丝,还有那个名义上的女儿女婿,都消逝了。</p><p class="ql-block"> 他在村子里是一个失败者,落寞者。人们评价一个人的成功,固然看重你家的房屋,宅基地,也许还有学问,但人们更看重的,或者唯一看重的是你有没有儿子,有没有传承香火的人。</p><p class="ql-block"> 这是一种观念,它根深蒂固。它让一个人志得意满,昂首挺胸;也让一个人丧魂落魄,萎靡不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