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田女人

晚霞

一一缅怀老家叔母

作者：李灿勋

我邵东团山诒经堂老家唯一五服内的叔母突然病逝。据说，病逝的前一天(2023年农历七月初二)下午，叔母还在刚收割后的田里用锄头一个劲地挖田，说是种秋季农作物。挖完那块田之后，汗流浃背的叔母回到家里马上用很凉的井水洗澡，洗着洗着，大脑突然出血，人随之昏迷，倒在地上……一个小时后，120救护车急忙将她送到邵东市人民医院，进行紧急抢救，用尽了一切办法，但叔母还是走了。

叔母叫佘青连，1950年出生，比我叔叔李躬敏小十一岁。他们的结合，是那年代的一个缩影。我叔叔8岁因病左眼失明，加之家庭成分是地主的缘故，30岁才结婚。叔母天生耳聋，也没挑剔大她十一岁、左眼失明的叔叔。

我堂姐曾经在诒经堂生活了两年，听她说叔叔和叔母是那个年代的弱势群体，是谨言慎行、不敢多说一句话的人，只怕挨批斗呀。正因为如此，队里的重活、累活、脏活都是由他们来干，别无选择的叔叔和叔母只好老老实实、默默无语地干。这一干，直到1981年实行土地联产承包制田分到户时。对叔叔和叔母来说，最大的事是在政治上不再受歧视了。

实行土地联产承包制田分到户时，我弟弟才十一岁，他下面还有两个幼小的妹妹。尽管那时叔叔家劳力少，而且没有耕牛，但叔母用自己肩膀和一双手把这个家给支撑起来了。

叔母虽然耳聋、身材单瘦、一米五高，但她身上有着使不完的劲，干活时，叔叔还比不过她。这事，老家的人都知道。有人说叔叔家是阴盛阳衰。叔母个子不大，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劲？其原因是叔母爱喝酒，特别是50度以上的高度酒，她能喝半斤。当然，她喝的是五元以下的当地酿的米酒，那几十元、上百元一瓶的酒，她从来没买过。

叔母喝酒的目的就是种田，特别是用锄头挖耕田。1981年分田到户后，叔叔家的四亩多田全是叔母和叔叔用锄头挖的。可以算一下，四亩田就是二十四石，一天两人满打满算，也只能挖一石。这一挖，至少要20多天。

每年惊蛰过后，叔叔和叔母就开始整理农田了。春分过后，就开始挖秧田。田里有一点点水，凊得刺骨。人们看见叔叔和叔母赤着脚卷着裤脚用锄头挖田。开始，脚冻得像胡萝卜，整个身子颤抖着，可他们咬着牙，一个劲一个劲地挖。挖着挖着，手脚放开，浑身也就灵活了。每挖几锄，他们就得把这几锄泥巴用脚踩烂，就像牛踩做砖瓦的泥巴一样。他们一只手撑着锄头把，一只脚踩下去，另一只脚抽出来，踩下去抽出来，抽出来踩下去，好几个回合后，才将这泥巴踩烂。一个耳聋，一个一只眼失明，可他们的动作配合得默契，从没丢弃过一处。人们说他们是一对恩爱夫妻、是一对同命运共患难夫妻！

秧田挖好后，就开始播种了，叔母和叔叔一天天忙碌着，从没休息过……

光阴荏苒，家里的几个小孩一天天长大，大的17岁就出去打工了，后来，成了家。两个女儿也先后嫁人。

我弟弟一直在外面打工。家里的四亩田也一直是叔叔和叔母用手和脚种着，从没请人帮忙，几十年来，一直是这样。

两个女儿出嫁后，每年都要给叔叔家里一点钱，于是也就存了点钱。在日常生活中，一直是叔母当家。按当时的经济情况来说，那四亩田完全可以请人用耕田机犁耙、请人栽田、请人打禾，可是叔母不同意，她说那钱是用来养老的。这么多年来，她和叔叔仍旧用锄头挖田用脚踩泥，就是栽田打禾，也没有请人。

是的，叔母很节俭，她这辈子没出过远门，就连邵东城里，都没去过一次；叔母很节俭，她自己一生中没缝过一件像样的衣裤，她的衣裤是儿女们给她买的。那新衣裤，她一年到头也难穿上一两次，因为她天天要干活，怕把那衣裤弄脏。叔母生活很朴实，时常是粗茶淡饭，下酒的也只是自己种的蔬菜，最好的是鸡蛋炒辣椒。然而，每次面对我回来扫墓，她总是大鱼大肉款待我。临走时，她总是要给我五六十个土鸡蛋、一大包干鱼和一大包红薯片。面对我婉言谢绝，叔母那慈祥和蔼的笑容霎时间消失，随之而来的是满腹埋怨和一副要哭的样子，说我看不起她。多么朴实的叔母啊！看着她那忧郁的表情，我心里酸酸的，很不平静。于是只得遵命。每当我走出诒经堂时，叔母总是提着送给我的东西，送我到公路边，再三叮嘱：要我在路上把那几个熟鸡蛋吃了。

2017年以后，叔叔因年纪大，加之右眼视力急转下降，走路都成问题了。这些年来，是叔母支撑着这个家，那田，依旧是她用锄头挖；那泥，依旧是她用脚踩。就连栽田打禾，也没有请人！还有地里山上的活儿，都是叔母一个人干！

2022年农历七月初三，叔叔走了，留下5万元钱。这钱说是给叔母养老的。可是，叔母仍旧挖田，直到2023年农历七月初二。她没享过一天清福啊！有人说叔叔和叔母同一天去世，真是有缘。他们埋在一起，但愿他们下辈子不要用锄头挖田用脚踩泥！

敬爱的叔母，安息吧！

(二零二三年九月六日写于深圳)

此文摘自（好文章书系《听绿色星球的呼唤》）